今夜满月,辉光皎洁,足以普照槐安河,但闻眠的到来,令明月无光。

    穆月成眯起眼睛,从喉咙中挤出一声冷笑。

    他来得比他想象中的要快些许,当年那个被十里迷障欺负得乱发脾气的大妖怪,似乎已经看清了自己的本心。

    果然呐,即便是再愚蠢的对手,同样的伎俩也不应当用第三次。

    不欲与他动手,穆月成按住蠢蠢欲动的苏还雨,不怀好意地开口道:“这一次,你在桃林遇见了谁?”

    千年前他局囿于碧落,无法为十里迷障收录妖魔,只能在每一百年大洪水来临前悄悄藏匿来自不同希夷消亡前遗留的怨气。

    第一次困住闻眠时并不能替他量身打造心魔狱,可巧合的是,闻眠混沌多年,自己也分辨不清所求为何,初具规模的十里迷障正好令他体味人心三毒。

    到前些时日在三生幻境中与他交手,诱人堕入无尽欢愉的魅魔正合他千年来滋长的情意。如今魅魔已破,十里迷障中还有什么能拖住他这么长的时间?

    亦或该问,除了沈沉碧,这世间还有什么令他在意的东西?

    “他死了,所以你没有收到回音,是吗?”闻眠寒声,“总有一天,你、和你那些乱七八槽的恶心玩意都会被我撕碎。”

    穆月成笑了一声:“我很期待。”

    漆黑的门洞在他身后展开,银线兽咆哮着一口咬下,却扑了个空,它摆着尾巴不甘心地望向闻眠,盘旋之地连传送门外溢的灵蕴都没有留下,干净得仿佛那个人、那只怪物,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我去追?”闻眠拧眉询问沈沉碧。

    比起杀穆月成,他更在意她的身体。即便他能为她承担所受伤害的苦痛,但若是本就藏匿在她体内的病灶,他束手无策。

    但她的话,不到生死攸关,是不会过分顾忌身体的。

    果不其然,沈沉碧颔首示意他速去。

    ——嘴上说着惜命,平日也金尊玉贵地养着,紧要关头却恨不得拿命去换稍纵即逝的机会。

    闻眠眼底划过晦暗,伸去虚握她脉腕的手就这么顿在半空。

    他道:“照顾好自己。”

    银色的异兽与他一道消失在夜幕中,河水涛涛,一切都归于寂静。

    沈沉碧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推开沈瑜的手,自己扶着桌案缓缓坐下。

    大抵是透支到极致,原本苍白的面容此刻竟诡异地红润起来,沈瑜忧心不已,开口时不由得带上哭腔:“阿满,我们上岸吧,那我的腰牌进宫请太医,你这个样子……都怪我逞一时之快,让事情变成这个样子,连累了你。”

    沈沉碧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坚定道:“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不能靠岸。”

    “什么尘埃落定?”沈瑜着急不已,“这要多久,先不说这一船的宾客会不会乖乖配合,你的身子也未必熬得住啊。”

    留给沈沉碧的时间的确不多,她坐在船舱中,隐隐能听见外头宾客们的躁动。

    画舫只供游乐,想将这群人困在河中心直到缉拿穆月成归案是根本不可能的,宾客们家世多显赫,吃不了一点苦头,船上没有夜深时可供取暖的棉衣炭火,也没有足够多的食物供养。天明之后,她必须放人,否则这几艘画舫上的宾客联合起来……

    “我心里有数。”沈沉碧抬眸扫视船舱。

    段书羽和凌茂星都没有受伤,但立场不明,不知道能不能用。

    踯躅伤势不轻,正靠着柱子闭目疗伤,目前并不能为她所用了。

    摸着袖中那枚冰冷的玉简,迟疑再三,她还是松开手。

    招手示意躲在安全处的沈玮过来,沈沉碧按住他的肩膀,朝他安抚地笑笑:“别怕。”

    八皇弟向来胆子小,方才的变故莫说见,便是听都没有听说过。他呆怔地看看沈沉碧又看看沈瑜,许久才猛然回过神来,翻出一块干净地帕子递给沈瑜,示意她包扎脖颈处那破皮的伤口。

    待沈瑜接过帕子,沈沉碧越发用力地按紧他的肩膀,低声嘱咐:“你听我说,在天亮登岸前,画舫上不会太平,你一定一定要跟紧凌茂星,他会护着你的。”

    沈玮的生母是凌茂星的小姑,他们算是表兄弟,凌茂星已护了他一路,也不差最后这几个时辰了。

    她差遣不动凌茂星,亦不想欠武安侯府人情,那便利用一下沈玮罢。

    “你身为皇子,应当知道要如何做的,对吗?”沈沉碧紧盯着他,十三四岁的男孩,早已明事理,他是养在慧敏皇后膝下的孩子,自有灵巧的一面。

    沈玮很快反应过来,郑重地点头:“堂姊你放心,我明白的。在天亮前,我一定替你守好画舫。”

    沈瑜瞥了眼抱剑倚在柱下的凌茂星,安抚道:“不必托大,一切都以你的安危为上——我也在呢。”

    沈沉碧却道:“不行,你要随我走。”

    “为什么?”沈瑜愕然。

    沈沉碧看向段书羽,没说话。

    榴火族圣兽莫名出现在画舫,又莫名退走,段书羽对司魇的在意,除了那个身份,不作它想。

    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司魇,那是一头连闻眠都要头疼的狡猾异兽,他若铁了心要躲段书羽,没道理会被沈瑜瞧见。

    除非,他出手了。

    为了……沈瑜?

    沈沉碧很难不这么想。

    他到来的原由无人能知,但退走的时机多少有些巧合——偏偏是沈瑜脱困之后。

    若果真如此——

    她想赌一把。

    “段姑娘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段书羽收起香案,面色冷淡:“郡主想听什么?”

    “不是我想听什么,而是你愿意为了榴火族的圣兽做到什么程度。”沈沉碧道,“他在凡世漂泊多年从无牵挂,但今夜,为了一个人,他出手了。饵就在这里,无论你想做什么、说什么,望万慎重。”

    “你就不怕我效仿穆月成将她掳走?”

    “你敢吗?”沈沉碧牵起唇角,“因为背信弃义,你已经得罪了穆月成。如今你想在这场博弈中带着圣兽全身而退,就只能向我示好。”

    她从一开始便选错了路,不该依靠穆月成的力量的——准确些来说,是不该在局势不明朗前与任何一方做交易。一旦踏入局中,一切都将非此即彼。

    段书羽咬住唇。

    她说得没有错,穆月成是表面看着和气,实则睚眦必报的人,她不忍心看无辜的沈瑜成为他利益的牺牲品,所以背弃了当初的约定,但……

    “你病得不轻,身边又没有可堪大用的人,你拦不住我,也无法在此之后追寻我的踪迹,不是吗?”段书羽沉声,“榴火族弱小,但想在小小的北都全身而退也非难事。”

    沈沉碧定定地看着她:“我想要的东西还在你那里。”

    段书羽的神情顿时凝住。

    都是聪明人,只需一句话便可以挑明背后复杂的利益关系。

    她在威胁她。

    眼下她的确捉襟见肘,看似处于被动,那往后呢?

    她是与穆月成博弈多局都没有输的人,听说她遗失的那条灵脉已经回归,终有一日,她将会成长为比闻眠还要强大的存在,榴火族想自保,至少要与她旗鼓相当。

    但可能吗?

    数百年前的闻眠还是个嘴上不把门的憨货,只言片语中透露出这一位可是足以撼动天地的存在。也许转世后她将不复当年荣光,可作为族长,她不能凭一时意气带领全族冒险。

    而况这句话也不全然是威胁。

    沈沉碧想要的东西无非是归云九觞的解药。

    既然提出需求,那就很好谈交易了。

    她们彼此都有顾忌,远没有到你死我活的程度,利益互换总比撕破脸皮来得更体面。

    段书羽深吸了口气:“我明白了,你让我再想想。”

    “请便。”

    沈沉碧站起身,踯躅疗伤已接近尾声,她走向船头,青年正扶着船舷,仰头看着那轮圆月,他身侧站着年轻的姑娘,脸半埋在斗篷里,偏着脑袋擦拭眼角的泪花。

    “你们都在啊。”

    他们循声回头,正是萧许言与苏怀笙。

    “在等郡主。”

    “我的确有事要拜托你。”沈沉碧咳嗽了一声,话是同萧许言说的,眼神却落在苏怀笙身上。

    她会意,沉默着避到一边。

    “苏姑娘似乎很伤心。”萧许言试探着说道。

    沈沉碧想起穆月成摘下的兜帽,心底一叹,说起正事:“今夜青鸾卫出动。”

    萧许言面色一肃:“你要我做什么?”

    “整座北都将被管控,除了这里。”沈沉碧道,“我会留下踯躅,但她受了伤,未必应付得来,请你保全她,也保全这里。”

    瞥了眼船舱,她低声道:“沈玮年幼,撑不住场面,踯躅身份不够,空有武力,只能用以制衡凌茂星,我需要你助沈玮一臂之力。”

    萧许言眨了眨眼,挑眉道:“算是对我的考验吗?”

    “是你回萧氏的敲门砖。”

    萧许言顿住,眸光清凌凌望向沈沉碧,蓦然扯唇笑开:“我明白了,你还有什么顾虑?”

    沈沉碧想了一下:“苏姑娘今夜是秘密到来的,请你替她遮掩。”

    “她?”他转了话头,“句句都是旁人,那你自己呢?踯躅是你唯一能用的人了吧,留下她,你怎么办呢?”

    “你不必管……”

    话音未落,斜刺里响起一道清淡的嗓音:“如果是不放心我的话,你可以带她走。”

    凌茂星站在舱门前,他身量极高,船舱中透出的烛火将他的宽肩窄腰勾勒得惑人。

    踯躅揉着伤处从他身后走到沈沉碧跟前,定定道:“郡主,我要跟你走。”

    沈沉碧没有看她:“什么意思?”

    “青鸾卫……”凌茂星看向河面,眼底覆上一抹温情,“当年父亲交出兵权后,随我凌家征战多年的几位将军并不服气,自请戍守边关。除了收编入北都十六卫的那一批,剩下的凌家军尽数被发配南境。”

    对他们来说,那是一段无望的岁月。

    南境和平多年,他们的刀一日日地生出斑驳锈迹,不仅无法建功立业,更是被朝廷遗忘,上面的人见风使舵,一层层克扣军饷,以致于他们吃饭都是问题,偌大的军营最后成了种菜养鸡的院子,兵士为三餐发愁,于是个个都成了混日子的兵痞。

    幸而郡主去了南郡,还需要一支唯命是从的奇兵。

    她手段雷霆,撬动了连朝廷都头疼的凌家军。

    尚有斗志的年轻人会受到绝佳的训练,成为南郡的守城军,更优秀些的便加入青鸾卫,挣一个光明前程,而那些因为一时意气而留下的人也终于可以放下生锈的刀,回归故里。

    “凌家三代的心血有了好归宿,我应该谢你。”凌茂星道,“就当是报恩吧,我不会让你为难。”

    无心插柳柳成荫,沈沉碧默然。

    当初南郡的军队并不支持她,为了快速获得可靠的兵力,她也只能打凌家军的主意——毕竟这是一群特别喜欢和守城军作对的痞子。

    虽荒废多年,但可堪一用。

    不想因果在此。

    吐出一口气,她道:“留下踯躅也不全然是为了戒备你,她伤上添伤,我不放心她随我奔波。”

    “我可以的!”踯躅急忙道,“你要和段姑娘一起走,我才叫不放心呢。”

    低头抚摸闻眠留下来的传送符纸,沈沉碧轻叹了口气:“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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