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客商重咳一声,朝前踱步,又挑起旁的由头。

    他语气微沉,听来颇为神秘:“况且,便是明面上,又何需劳驾曹公公?”

    “当年,曹公公还未寻得如今出路,曾认过一位公公做师傅,私底下,二人又认了干亲……”

    “张叔,你说那人,不就是如今侍候在圣上身边的房公公?这牵扯谁人不知,你莫不是欲以此事偷梁换柱,扯张虎皮来唬我?”

    “急不可待!”

    张客商瞪大少爷一眼:“我不过才说半截,叫你又夺了话去。”

    “且说这房公公,你只知他自幼,便跟在圣上身边侍候,深得宠信,却不知那暗处……那可藏着好些人,为他干些要命的事。”

    张客商恐旁人听见,说得愈发小声,隐晦得叫我一知半解。

    好在大少爷同管事,似也与我一样。

    大少爷眼眸一动,自语道:“可是借了圣上之势么?”

    “这有何干?”

    张客商浑然不在乎:“你只需知,但凡房公公一招手,自有人争先恐后为他卖命。”

    “里头埋好的那些个钉子,太子便是知晓他们存在,又哪里知道,该如何下手查探?”

    “竟还有这等事。”管事皱眉沉思,喃喃低语道。

    “张叔,”

    轻叹口气,大少爷一撩衣袍,身子微偏,似倾向了他那头,眼尾泛笑,打趣道:“你原先,还只唤那几位叫贵人,不肯具而言说其名姓。”

    “如今才知,你与他们牵扯竟这样深,连这等子秘事,都能叫你得知。”

    大少爷朝后一仰,好整以暇地瞥向他。

    “假以时日,你也要做贵人么?”

    张客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豁牙,却只忙说不敢。

    “商人做贵人,这如何敢想?便是朝廷律法,也有所不容。”

    “却是无名有实,与贵人无异?”

    大少爷说罢,张客商与他相视一笑,其中多番心思,尽在不言中。

    见二人似已无言拍板,管事嗫喏几次,却终未再开口。

    他重重哀叹一声,恨铁不成钢地瞧了眼大少爷,甩袖行个粗礼,去了。

    而我却也被牵着,“视线”渐从大少爷处移走。

    回首一瞧,才见柳叶刀已缓缓起身,似是欲要跟上管事。

    我不住朝两处来回望着,猛拍下自己脑门,才叫那股子急切缓下来些。

    厅堂内的张客商同大少爷,显然有话未说尽。

    何况管事似往内院去,并非是前院书房方向,便是跟去,想也多是零碎事由。

    然柳叶刀已然半蹲起身,一腿使力踩空蹬飞,要朝管事去了。

    情急之下,我哪管人猫许多。

    冲撞到她背后,上下牙尖一合……

    却被柳叶刀飞快察觉。

    她耳尖一动,转身大惊,手臂朝前一伸,一揪,一把抓住我后颈,移远了些。

    “咦,你这猫儿,还想咬我不成!”

    “虽你此前救我一回,可若你使出野性子,万不能抵了去,需叫你收收爪子才是。”

    柳叶刀瞪了我一眼,指尖直指着我,低言警告道。

    然下一刻,她却面色微变,屏息凝神,将我迅疾搂入怀中。

    侧身翻滚,滚落至悬山顶宽侧后。

    “好险!”

    柳叶刀悄摸抬头,朝外侧瞥一眼。

    这才擦了擦额间冷汗,动唇惊道:“除我之外,竟还有旁人在跟着那管事。莫不是他真知晓些秘事!”

    被她用力揽在怀中,我想以“视线”,更为真切地瞧瞧那人,却几番挣脱不得。

    但柳叶刀空闲的另一只手,已是于半空中蠢蠢欲动。

    我毫不怀疑,若我挣扎动静再大些,她立时便会将我口鼻捂住,以武力叫我躲过这一阵。

    我只得暂且放弃。

    无法用“视线”探寻,便只能依她所言推测。

    那人原是跟着管事去的。

    莫不是,齐知州一方的人?

    若如此,管事所知之中,确有他们想要之物。

    只不过,并非什么密道。

    而是他与齐知州相谈间,曾以之当作交易物的信件。

    信件?

    我突地联想起一事。

    管事莫非……亦知晓有人跟踪?

    因而他费尽周折,又是瞒过众人,费尽周折从偏路去书房;

    又是从书房地下挖出暗黄信封,再将其如宝贝般,妥帖揣在身上。

    费如此多功夫,便是为了以假乱真,将假密件暴露于人前,而将真密件……

    那个装红玛瑙珠链的木盒?!

    是了,二少爷曾说,木盒里有机关,又言宋老爷与人相谈时,将何物放于其中。

    莫非那时所放的,就是真正的密件?

    管事不知何时,将木盒取出,悄无声息地带在身上。

    可在那之后,便有齐知州的人前来跟踪,想提前觉出他藏密件之处,掀翻既定交易,杀人越货。

    他许是正愁。

    如何能将身上木盒,转移至更为安全隐蔽之地。

    又能不动声色地骗过齐知州的人,为他自己挣来更多生机。

    而这时机正是

    ——王婆子?

    昨日运进府里的香油被盗,她看管库房不力,被管事罚去洒扫后花园。

    却被李婆子的出格之言,吓了一跳,手中水桶的水,不小心洒了去。

    洒到鹅卵石上,假山后湿滑的小路,叫管事猝不及防摔了一跤。

    张客商原用来藏红玛瑙珠链的破烂木盒,也被这一摔动,彻底散了架。

    这,便是他等待许久的,那刻时机。

    假山挡住跟踪之人片刻追寻目光,他趁机移花接木,将两木盒置换。

    于是,那带有机关,装着真密件的木盒,便被送至了三夫人院中安放。

    有红玛瑙珠链的华光,三夫人、七香、柳叶刀,甚至今后,可能在府中挖地翻土,一寸一寸搜查之人,都难去注意那华光之下,真正所藏之物。

    难怪来时,他如此急切,要派人去寻三夫人行踪。

    若碧丫头,已闹开三夫人失踪一事,管事定会先带人去三夫人院中搜查。

    在此间,想必他早已借机查过木盒所在。

    可他怎能寻着?

    那木盒,已被不知情的三夫人卷进怀中,一块顺走远去了。

    这下,管事倒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任红玛瑙珠链的光华,遮掩朴素木盒。

    可亦有不知情的人,看中珠链华光,顺手牵走掩盖它光芒的物件。

    或许究其一生,再无人能知木盒机关中所藏之物。

    而现下,管事是再寻不得这保命符了。

    那如今,于我就只剩一关键之问

    ——其究竟在所图何事?

    明知齐知州下手狠毒,管事又为何要以密件,与齐知州交易?

    是接着已死的宋老爷所为,继续行事?

    亦或是,宋老爷根本不知晓此事?

    “猫儿,好罢,原以为你欲挠我,谁成想,却是又救我一回,当真是个如意宝贝。”

    许是那人已跟着走远,柳叶刀松了几分气力,复将我亲亲热热抱在怀中。

    “你这似人般聪慧,待我出去后,也将你一并带走。不若去江南?听闻那头很是繁华合宜,不似边关凄寒。”

    “届时等我带你,到那卖鱼干肉条商贩前,你尽可挑选便是,当我还你这一次,不必与我客气。”

    若非白毛蓬松,否则心大的柳叶刀,许是能瞧出我额角冷汗来。

    即便成猫,却无猫的习性,叫我如何吃下猫食……

    等等,与其想此事……

    重塑肉身,不会真予我个猫身!

    黑鸦你且先回,你我说清此事,再消失不迟!

    然一如往常,黑鸦哪会依我所想而来。

    “管事有人跟着,不知是何来历,我若跟上,难保不被他察觉,”

    柳叶刀自顾自苦恼道,目光偏移间,定定落在厅堂内密谋寒暄的两人,尤其是大少爷身上。

    “那大少爷虽不主事,可他为嫡长子,日后继承家业,老爷及管事知晓的,亦不能瞒他!一番柳暗花明,没了那管事,那便跟着他瞧瞧。”

    有“视线”为辅,厅堂下二人密谋之声间歇未断,传入我耳畔。

    “张叔,虽说此行已定,然父亲头七安葬之前,我万不得与你同去。”

    大少爷提及此事,正色严肃道。

    然同为一事,张客商却与以往不同,摆摆手道:“这有何难,人之常情罢了。”

    “如今皇上身边的房公公,并西厂曹公公一道,把持着京中消息,一时半会儿,不会叫旁人轻易得知。你唤我一声张叔,只需安心同我做事,我自不会薄待你。”

    “毕竟能道出我心思之人,终归难见。贤侄,你有这份眼力,可知能抵去多少金银?”

    张客商咧嘴一笑,拍拍大少爷的肩,兀自离去了。

    独留大少爷于厅堂之中,周身重回空寂,远眺沉思。

    而后,他唤来在厅堂外等候的清三。

    “去请徐校尉,过府一叙。”

    大少爷不知盘算几何,只望着张客商离去方向,漠然吩咐道。

    “大少爷!”

    又过一盏茶时候,大少爷将将起身,欲向外去,便有一小厮,匆匆从厅堂外赶来唤他。

    “大夫人请您现下过去一趟。”

    大少爷微颔首。

    他未看报信完,便恭候一旁的小厮,只最后往远空瞧了一眼。

    日头正欲西斜。

    却依然有源源不绝的暖意,洒向他的肩头、草木、厅堂,乃至整个宋府。

    如同三夫人看的话本里所写

    ——身后是过往历经的黑暗,暖阳独独落在那侠客上,他正踏上去掀动江湖风云的路。

    但我愈发能辨识,他们所思所为,并非有人执笔定好的话本戏文。

    大少爷没有陪他数年的宝剑,也无话本中侠客,那股子意气风发,能跨平一切深坎的劲头。

    他只默然收回目光,唇线略微勾起,难掩冷嘲意味。

    随即撩抖衣袍,砸出一声结实的响。

    他端手如温文雅士,步履从容安稳,朝前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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