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鸟鸣飞,宋老爷滞涩的身子微动。

    卡顿向前伸着的手,渐挥成一道顺滑的弧线。

    断了半截的人声再度连结,打碎片刻时停生成的静寂。

    “……姑娘,不跟去瞧瞧?”

    “好。”

    顺势应允后,我偏头回望。

    果然,谢执已消失于原处。

    轻提起一口气,掩下心中隐隐忐忑,同宋老爷问道:“那死去的李婆子,是何人?”

    该说不说,我逐渐发觉,装相亦有诀窍。

    只需将我初回所有疑问,尽数与宋老爷道出。

    便真成我要扮演的那位,新丧的富家小姐。

    宋老爷随口回道:“是我夫人的陪嫁婆子。”

    “那便是从小侍候在她身边?”

    “不,并不是。”

    的确,见过大夫人那身雍容气度,再看李婆子,全然不似一府中出来之人。

    话不多时,管事再次匆匆从侧门进了大夫人院中,至那分外熟悉的偏房外。

    重咳一声,叫围拢下人速速让开条路,迎管事走近。

    亦迎我们离近。

    越过所有人,仗着死鬼胆大,我与宋老爷直直趴在井边,窥视水下动静。

    可我只瞧见静波无痕。

    “……啊!不要碰我!有鬼!有鬼!”

    身后浣衣女惊骇欲死,搏命似得朝四周拍打,众人被她惊恐呵退几步。

    却也正给了我时机,令我得佯装不经意间,同宋老爷问一关键之事。

    “那李婆子既已死,岂不与我一般,同成新丧的魂魄?”

    宋老爷微颔首。

    “可怎未得见她影?”

    我如今魂魄之体,倒叫我又见人身死时,萌生旁的想法来。

    “你有所不知,”

    宋老爷好似个百事通,与我解惑道:“这李婆子是坠井而亡。”

    “井水乃死水,若有沉尸,最易滋生死气。”

    “若这沉尸,死前执念未消,极易被那积腐死气沾染,以致执念愈发极端,怨气愈生……”

    依照李婆子死前那疯癫唾骂模样,我暗道不妙。

    “……便成怨鬼。”

    管事走到井边,微垂身。

    叫我与宋老爷,下意识往旁侧避让退去。

    “怨鬼,与旁的鬼有何殊异?”

    “不似常鬼,怨鬼若逗留于人间,能以人之怨气为食,以使功力大增。又能散出更多怨气,影响周围人,都陷入争怨之中。”

    不正是一闭环?

    “而李婆子死于水,又受积腐死气影响,功力只会成倍增长。较之一般怨鬼,怕都要更难以对付许多。”

    听他说得这般渗人,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叫我不由疑问。

    “既那怨鬼如此厉害,再于此闲谈,我们岂不成了她口中食?”

    “莫要惊慌,”

    宋老爷笑了一声,闻言安抚道:“天生有克,那怨鬼虽得了厉害之道,可若怨鬼终成,还需费得好一番工夫。”

    “到那时,你我早入轮回之内,又有何惧。”

    “可……莫非这怨鬼,便一直在此集聚下去不成?”

    我扫了一眼在场所有,府中活生生的人。

    “就无法子收了那怨鬼?莫要使她今后吃人害命,为祸人间。”

    宋老爷沉吟一阵:“倒也有。”

    “如咱们这般鬼,生老病死都有定数,死时死地更是寻常,只派一般鬼差前来即可。”

    “若是对付沾染死气的怨鬼,一般鬼差,想必难以招架。得派些厉害的鬼差前来才是。”

    “你不是阎王派来?去复命之时,可与他提上一句?”

    宋老爷敲敲手指关节,眼眸微垂,继而欣然同意:“这是自然。”

    “只不过,若要能使阎王允诺此事,此番救世,可得圆满达成才是。”

    ”否则……莫说此请求,便是不问罪,都已是我妄想。”

    宋老爷轻叹口气。

    下一瞬,眸子却是一亮,一拍手,道:“苏姑娘,我突想起,除此之外,倒还有另一个法子。”

    “是何?”

    我方问出口。

    却听得身后嘈杂中,大夫人淡然之声响起,一时其余话头尽歇。

    “不妨先派人去请庙中住持,为其念经超度,到时再捞也不迟。”

    是了。

    一时情急,竟忘了这茬。

    “若夫人,请住持来超度亡魂,是否就能度化李婆子身上的怨气,叫她不能成怨鬼?”

    我本以为,那只是大夫人灭口后,残存的善心。

    亦或是冷酷的彻底。

    令李婆子多在井下待上一段时日,消去所有灭口痕迹。

    却未料到,此举竟于此时,有了意想不到之用。

    既能叫李婆子保有阴面的魂魄之体,又能让她身上怨气消散。

    “有此可能,”

    宋老爷煞有其事回道:“只看住持功力如何,能度化她几成怨气。”

    我略放下心来,却又想起自个儿来。

    “住持既能超度亡魂,你我岂不?”

    “你又当如何救世?”

    我又当如何救世?

    “无需担忧。”

    宋老爷全然未在意此事:“我有差使在身,而你是善鬼,住持诵念的超度经文,不会使你我觉有异。”

    “那便好。”

    我松了口气:“果真行事险中求。”

    “有住持前来,此最危险之处,于我们,亦是最为安稳之处。”

    “可若说起救世,如此大一桩事,你既都得了阎王恩准,能回到现世。”

    “但阎王怎只派你一人,也不允些帮手助你?”

    “你忘了我此前所说?”

    “此乃真理命石的预言,本只阎王能知晓,虽不知风声如何被传出,但……地府既众鬼知晓,谁知天上众仙又会不会知晓?”

    “若阎王真放任此预言成真,岂不叫本就觊觎真理命石,欲窃命而归之人,对此愈发热切图谋?”

    “因而,这宗预言,必不能成真。至少,阎王不会放任它成真。”

    “可他为何独独挑中了你?”

    “哪是挑中我?”

    宋老爷失笑摇头。

    “听闻得重返人世,早有消息灵通的鬼,跑去阎王殿前请命。又听得人说,若真救成世,岂不亦等同于救下数万人性命?”

    “这可是还未赶上投胎的鬼,千载难逢的一大好事,阎王殿前挤都挤破了头。我还见那断腿断胳膊,亦或那将自个儿肠子拖在身后的鬼,都跑去凑个热闹,望阎王能挑中他等,予他个改命时机。”

    “还有这等鬼?”

    “自是有,”

    宋老爷同我一一细数:“还有那吊脖长舌鬼,披散湿发蒙面的怨鬼,一股子风尘气的艳鬼……任谁,都想端走这杯羹。”

    “你可还没说,既如此多鬼,你又如何被选中?”

    “莫急,听我慢慢同你讲,”

    宋老爷极为耐心,如同说书先生,为我娓娓道来。

    “后来见鬼太多,阎王无从挑选,那阎王殿中掌管生死簿的判官,又匆匆定下几条择鬼标准。”

    “命人誊写在如流动之墨的黑纸上,约有九尺长,高悬于阎王殿外,命众鬼查看后,自个儿估摸着标准,若有那不过关的,自行离去。”

    “那你前头所说的怨鬼艳鬼,可曾在此标准之中?”

    原地府还有如此趣事。

    我本直觉那不是个好处,许说上句阴森可怖也不为过,听宋老爷这般说,反倒叫我突觉好笑意味。

    “那长舌鬼并伥鬼,若以人间模样看,形貌太过可怖,偏偏那标准第一条,便是模样长相要端正些,一下便将他们排出队列之外。”

    “那艳鬼呢?”

    既是艳鬼,想来模样自过得去,我只好奇而后又有哪种标准,将艳鬼也排了出去。

    “那便有关,叫我被阎王选中,最为重要的一条。”

    宋老爷朝我笑笑,刚想卖个关子……

    “啪——”

    身后众人仍在争执,如何归置李婆子。

    喧闹声中,只听得他们争执的中心,那口水井突现一声剧烈异响。

    灰白的死气,从井底向上弥漫开来。

    “视线”敏锐令我感知,一股陈腐湿润的尸气逼近。

    而他们仍围聚在艳阳之下,恍然未觉。

    我立时后撤几步。

    眼神一错不错地,紧盯着那口水井边,一只指甲长而尖利的手,陡然爬出,死死扣住。

    苍白,粗糙,令我一下子毛骨悚然地,想起宋老爷方才所说

    ——怨鬼。

    沾染死气的,怨鬼。

    瞥向旁侧,同样往后退去的宋老爷,我勉强压下惊慌,同他问道:“不是说怨鬼生得慢。”

    “她,她怎的爬出来了!”

    宋老爷亦满脸错愕:“这怎与我所闻不一!”

    “桀桀,桀——”

    另一只长尖利手,从井里伸出,扣紧,传来瘆人的诡异笑声。

    心猛然绷紧。

    若刚刚,无宋老爷为我道出怨鬼的厉害,真面临此鬼变,或许我还不会一下心慌至此地步。

    “现下该如何是好?”

    旁侧少说也有几十余人,仍你来我往争执着。

    井边被他们围拢,阳间喧闹。

    突生的异变,与他们不过三两步之遥。

    可他们未曾感知到一丝一毫,这周遭的不对劲。

    然他们,正是怨鬼将出后,头份用来滋养之食。

    怨鬼糟乱发顶徐徐冒出,连带她愈发可怖的诡笑。

    能想出的百十种法子,都因手无缚鸡之力,即便我未曾试过,都已知顶不得用。

    只心底干急个不停。

    指望身怀救世秘密的宋老爷,快想个办法出来。

    谁知宋老爷亦哑然无措,愣在原处:“我……”

    我心一下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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