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文晔抿了口茶,放下茶杯开门见山道:“过不了多久,圣上就会派我韩家出征西境。”

    听了这话,巫韧神色一凛。

    “长松,你我相识多年,我不瞒你,”韩文晔正色道,“那云中寺高僧与我家有旧,他说眼下圣上听信谗言,斩杀忠臣,鬼迷心窍,一心长生,逸国龙气已尽,几年内恐有不平。”

    “当下这时局,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巫韧闻言,沉吟片刻,“既如此,侯爷有何打算?”

    “前些日子,那国师竟然大摇大摆地来我府上,说是拜访,实则是想趁机策反韩家,谋逆不轨。”

    “韩兄所言可是那国师齐元修?”

    “正是,没想到他竟如此胆大包天!”韩文晔似乎想起什么,气得攥紧拳头锤在桌子上,“我实在气极,当下便将他打出门去!”

    巫韧叹道:“韩兄,此举差矣!”

    “是了,我做了错事,可是长松,我韩家一片忠心,世代受爵,怎能容他这般轻视!唉!我向圣上进谏,圣上不听不信。”

    “想必国师会借机在圣上面前弹劾,将你派去西境。”

    “我一生征战沙场,倒也无碍,可怜我家树儿,”韩文晔喝茶润了润嗓子,悲叹道,“我知他心中不愿,可他从不抱怨一字!这天大的担子就这样压了下来,幼子尚未长大,便要随我这般受苦!”

    此番话说罢,两人各自嗟叹。

    薄薄的雾气遮住了天空,屋内变得有些晦暗,街上祈福的乐声顺着晚风荡开,缥缈而又梦幻。巫韧起身点了灯,灯影摇曳间,韩文晔坚定地开口:“不管何时出征,在这之前,我定要先送我家树儿去京城念书,届时,寻桐寻桉也可跟去,如何?”

    “听闻豫纾先生来年不再授课,那韩家的家塾也不再办下去了么?”

    “豫纾先生病了,”韩文晔别有深意地看了巫韧一眼,“在这乱世之中,韩家也不能独善其身,索性散了罢……”

    四个孩子流连在街边,随着慢慢降临的夜色,一盏盏花灯亮了起来,沿着街道延伸,仿若撒在地上的碎钻。

    舞姬蒙着面纱,伴着笛声起舞,缀满亮片的裙摆随风飘扬,香气四溢。

    变戏法的大叔从衣兜里掏出几颗发光的琉璃珠吞入口中,接着又从手心中变出来,惹得孩子们一阵惊呼。

    几个异域少年拿着火把,在屋檐上跳跃着,做出一个又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许多姑娘撑着团扇,红着脸望着他们结实的小麦色臂膀,交头接耳讨论着哪个少年更加英俊。

    街上的景色令寻桉应接不暇,她兴奋极了,睁大眼睛,生怕自己错过什么。游人太多,人声鼎沸,须得扯着嗓子说话才能听清,寻桉的嗓子都有些沙哑了。

    “寻桐,看,糖人!”

    “韩树,这戏法是怎么变的?”

    “知槿,你跟紧些,别走丢了!”

    不一会儿,几人怀里都抱了一堆新鲜的小玩意儿。

    寻桉一手拿着小兔子糖人,一手又拿着刚买的小老虎花灯,一蹦一跳地走在他们身前。

    “小桉,走慢些!”哥哥忍不住在她身后喊。

    热闹的乐声越来越近,人骤然变得多了不少,挤来挤去,拉长了他们的距离。

    “喂,你们快来看呀——是祈福队!”寻桉已经挤到人群的最前面,看到了舞姬的花车,连忙扭头冲他们招手。

    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暖融融的,整个人就像发着光。

    待贺知槿也挤到寻桉身边的时候,神子正好走到他们的面前。

    神子一袭白衣,点着浓艳的红唇,高盘着发髻,带了一头光彩夺目的金钗,她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腰肢柔软,步履轻盈,身边萦绕着耀眼的光雾。

    神子下凡一年一遇,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去。

    只见神子将玉手伸进随身的竹篮中,掏出了几朵谍岚花,那淡蓝色的花朵应该是刚被采撷,依旧新鲜娇艳,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见到此举,人群再次沸腾起来,大家争抢着往前挤,护卫铆足了劲、憋红了脸,才堪堪挡住兴奋的人群。

    巫寻桐和韩树被挤得远了些,寻桉身边只剩下了贺知槿,她抬头看他,只见他依旧是那副风平浪静的模样,毫无兴奋之意,甚至微微皱着眉。

    他的脸倒是被火光映得红了些,染上了人间的烟火气。

    神子举着四五朵谍岚花,朝人群一抬手,人们立刻响应,连忙伸着手等待,纷纷攘攘,好不热闹。

    寻桉也笑着伸着手,还看了贺知槿一眼,示意他也学着这样做。

    贺知槿自幼在穷乡僻壤长大,从未见过祈福的花车,见寻桉努力踮着脚尖伸着胳膊,不禁心底一热,有些动容,他的手越过寻桉的头顶,也伸向神子的方向。

    天女散花,蓝色的花朵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

    人群中一阵哄抢,几秒过去,结果已定,便慢悠悠地散开。

    寻桉没有抢到谍岚花,不免有些小失落,不过见了如此漂亮的花车便已经足够让她开心,她正想着叫上贺知槿去找其他二人,一转身,一朵挂着露水的谍岚花忽然递到自己眼前。

    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随后便看到气喘吁吁的韩树。

    烟火忽然在他们头顶的天空绽放,绚丽至极,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少年红扑扑的脸。

    韩树的头发有些凌乱,汗水将些许发丝黏在他的额头上,他的胸膛轻微起伏着,眼睛里仿若有明亮的星光。

    “小桉,给你。”

    寻桉听他这样说着,没有接过谍岚花,她只是愣愣地看着韩树,心中疑惑,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韩树,如今怎么偷偷长得这样高。

    韩树见寻桉望着自己,脸上更红了,索性直接把谍岚花胡乱塞到寻桉怀里。

    寻桉这才反应过来,破天荒地有些羞涩,道谢道:“多、多谢韩家哥哥。”

    韩树年长她一岁,本该是以兄妹相称,听到这话,韩树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方才抢花的辛苦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巫寻桐在一旁抱着胳膊望着两人,道:“韩树,花你也送到了,随我去看看方才西域人的比武如何?”

    灯会已经将近尾声,逛灯会的人只多不减,寻桉和贺知槿坐在篝火旁休息,各啃着一个刚出炉香喷喷的烧饼。

    “冷吗?”贺知槿随口一问。

    寻桉摇了摇头,捻着手里的那朵谍岚花。见她的心思还在方才的事上,贺知槿知趣地移开了目光,望着面前熊熊燃烧的篝火。

    寻桉正胡思乱想着,忽然,只听人群中有什么人大吼了一声“快追”,她连忙回过神,站了起来,贺知槿本能地将手迅速伸进袖口,握住一直藏在里面的短刀,警惕地环顾四周。

    只见三个莲花司的人正在追逐一个姑娘,他们鲜红的袍子如同火焰一般燃烧,行人匆匆让路,谁都知道阻挡莲花司乃是死罪。

    那姑娘披散着头发,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地跑着。

    “让开——让开!快!杀了她!”最前面的那人捧着一个罗盘,大声叫喊着,其余二人得了命令,腰间的降妖剑已经出鞘,他们个个双眼明亮,表情坚毅,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寻桉见那少女已体力不支,早晚都要被追上,当下做了决定,扔掉手里的烧饼,刚要迈开腿,立刻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禁锢在原地,她有些吃惊地抬起头,对上了贺知槿的目光:“放开我,好疼——”

    “莫要多管闲事,”贺知槿的声音很低,手上的力道只增不减,他牢牢地抓着寻桉的手腕,将她逼至墙角,躲进了阴影处,再次重复道,“不能去。”

    寻桉冷不丁被贺知槿这样强大又陌生的力量压制在暗处,手腕也被抓出了红痕,她又怕又气,眼下竟直接给了他一脚,后者吃痛,闷声后撤,趁着这样的空档,寻桉头也不回,拎起裙摆朝那少女逃跑的方向追去。

    贺知槿缓了缓神,直起身子,脸上难得地出现了急躁的表情。

    他追在寻桉的身后,在杂乱的风声中,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仿佛又回到了那片被鲜血浸染的松树林。

    灯会本就喧闹无比,这点小乱子并不能打扰人们的兴致,人群离散又合拢,吞噬了这场动乱的痕迹。

    *

    寻桉伏在树丛中,因为方才剧烈奔跑,她的脸染上一层红晕,贺知槿也藏在她身边,二人尽量克制地呼吸,此处离灯会已有很远的距离,远处依旧喧哗,而这里的温度却已经开始变冷。

    不远处,那姑娘再也跑不动,跪倒在地上,她注意到身后莲花司的脚步声,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徒劳地护在身前。

    “你要怎么做?”贺知槿叹道。

    寻桉也不知。

    方才见那姑娘太过可怜,救人心切,便追了过来,可自己毫无本事,难不成要眼睁睁看着她被杀吗?

    她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在袖中翻找,不多时,贺知槿看见她信心满满地拿出一串檀木珠,还没来得及阻止,这丫头便站起身迈开腿,从树丛中出去了。

    打头的人是个魁梧大汉,胡子拉碴,瞎了一只眼睛,见寻桉忽然出现,呵道:“小孩,在这里作甚!莲花司除妖,莫要添乱,快回家去!”

    寻桉并不畏惧,她走到狐妖身边,望着面前的几个红袍,道:“她不是狐妖,是我邻家的姐姐,你们认错了。”

    随后,悄悄将手串塞到狐妖手中。

    “分明是只狐妖,没想到喧哗城池居然还有妖魅横行,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人怒视着少女,瞥见寻桉护她的动作,冷哼一声,“既如此,和妖魅交游者,通通格杀勿论!”

    “慢着!若是误伤人类,你们担得起吗?”寻桉连忙说。

    独眼终于迟疑了,他掏出袖中的罗盘,眨了眨唯一的一只眼细细查看,果然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师兄?”身后的红袍询问。

    “真是好生奇怪,这寻妖盘现在没了反应……”

    “怎会如此?我们是一路追到这来的,偏偏忽然没了反应,我看是这小姑娘使了什么障眼法!”另一人愤愤道。

    独眼也没什么闲情逸致和小孩子聊天,任务紧急,不能浪费时间,于是他立即抄起背上的那把红木琵琶抱在怀中,手指灵活拨弦,曲名《霓裳》。

    这瞒天过海的法子没用!

    贺知槿连忙将寻桉挡在身后,后者暗叹不妙:“这人是啼州乌河的琴师,快,堵住耳朵。”

    寻桉的话音刚落,贺知槿就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人的琴声催得人头晕目眩,两眼昏花,那狐妖也痛苦地趴在地上,丝毫没有了还手之力。

    “莫要同他们废话!退后!”

    这声音来得太及时,寻桉惊喜地抬眼,看到了自家哥哥令人安心的背影。

    巫寻桐回身看了一眼妹妹,又望向面前的莲花司:“莲花司,你们丧尽天良,虐杀无辜,是你们不知天高地厚才对。”

    他这样说着,深紫色的角撕破他额头的皮肤缓缓长出,他双手渐渐拉长、变形,成为尖锐的爪,细小的紫色鳞片从他的小臂开始向下生长。

    骨头与骨头碰撞发出有质感的声音,一对与脊柱相连的翅膀直接从他后背长出来,舒展,又迅速合拢。

    与其说那是翅膀,不如说是从他身体里抽离出来的骨头,那骨翅洁白锋利,令人不寒而栗。

    再次抬眼的时候,他的眼睛红得快要滴血,额头上浮现出浅浅的图案,纹路像是一只凶神恶煞的厉鬼。

    “什么!竟然是魔!”

    “快、快请求支援!”

    独眼睁大了仅有的眼睛,身后两个红袍见状吓得连连后退,贺知槿狼狈地捂着耳朵避免琴声的侵扰,看着巫寻桐的这副模样吃惊不已。

    随后,巫寻桐“噌”地蹿起,飞速地贴近那独眼,还没被看清动作,利爪抬起又落下,独眼被甩出几米,彻底变成了瞎子。

    “知槿!”

    贺知槿会意,不再犹豫,捡起独眼扔下的琵琶,狠狠朝他头上砸去。

    寻桐落到地上,身后骨翅嘎吱作响,刹那间,一根骨刺从他左手手掌中长出,同时右手燃起幽蓝的火光,抽出千丝万缕,冲那红袍裹去!一人没躲开,被刺中了胸膛,倒在地上痛苦地倒吸冷气,另一人挥着手中利剑,向他没来得及收回的右手斩去!

    真实的痛感传来,长剑撕破皮肉,伤口深可见骨,他彻底被激怒,双眼变成了血红色,右手使不上力气,他便直接冲那人的脖子咬去。

    眼看着那人的利剑就要斩断巫寻桐的脖子,贺知槿转身欲替他挡,却被那个断了腿的人一把抱住,动弹不得。

    “寻桐!”贺知槿嘶哑着叫出声来。

    “噗嗤”一声,一把长剑从胸膛刺出背脊,将那人贯穿,顿时鲜血喷涌。寻桉喘着粗气冲到哥哥身旁,将剑柄用力一扭,那人便最终没了动静。

    自从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之后,寻桉就向钱泓一偷偷讨要了这把剑,不同于哥哥佩戴的木剑,这是货真价实的锋利之物,连带着钱泓一送她的种种暗器,平日里尽收在她的袖子里,她的袖子似乎能收纳千山万水。

    她自幼体弱,武功又不及哥哥,父亲说她永远被保护着,可是,在那逼仄小屋面对握刀的贺知槿时,在那昏暗的寺庙被大蛇缠住时,在自家小店遇到登徒子闹事时,她才意识到没有人会永远保护自己。

    她是魔,从她出生起就注定这一生不会平静,至少,她不想成为谁的累赘。

    “师兄——”倒在地上的断腿见师兄已死,刚想拔剑自刎,却被巫寻桐抢了先,一把匕首直接塞到他的口腔里,他剧烈地哆嗦着,不一会儿就断了气。

    巫寻桐的目光又落在那独眼身上,他被琵琶狠狠砸了一脑袋,此时此刻正趴在地上挣扎着。他将匕首从尸体的嘴里拔了出来,扔给了贺知槿,贺知槿接住,没有丝毫犹豫,转而将匕首刺进独眼的心脏。

    红袍都被杀死后,三人才松了一口气,坐倒在地上。

章节目录

谍岚花语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子兔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子兔并收藏谍岚花语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