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在烤鱼?

    那条鱼应该非常入味,胡椒大蒜一样都不少,甚至还能隐约嗅到香草的味道,是谁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大快朵颐?

    此人不是疯子就是高手。

    巫寻桐心中的弦绷得更紧了,他有些紧张,握紧剑柄,蓄势待发,朝着味道的来源摸去。

    他翻过一块大石,只见那石头下面有一白衣白发的男人,正拎着鱼无从下口,烫得他直跳脚,却又不舍得放下,只好在两手之间倒腾来倒腾去,样子甚是滑稽。

    巫寻桐望着,心里痒得很,总想与这高手过上几招,见此时此刻男人分心,心道正是机会,于是毫不犹豫地朝他刺去,剑未出鞘,落剑干脆利落,却只听“哐当”一声,宝剑砸在地上。

    “小小年纪,居然有这么大的杀气,这可不好啊,”男人的声音居然从自己身后传来,巫寻桐一惊,却不敢再回头,后背被什么尖锐物抵着,根本动弹不得,“不过,我不杀你。”

    话音刚落,身后的压迫感就不见了,巫寻桐有些站不稳,把剑从地上捡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调整呼吸。

    方才只顾着嗅烤鱼的香气,却忽视了这人本身的气息,当下再看,他应该是他的同族。

    “前辈,”巫寻桐冷静下来,朝那男人拱手道,“晚辈无知,冲撞了前辈,请恕罪。”

    男人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才道:“你是魔族人。”

    巫寻桐并没有太过于惊讶,承认道:“是。”

    男人相貌清秀,白发垂地,一袭白衣,远看就像是一个从冰雪里走出来的人,他的皮肤近乎透明的白,虽然看上去只是三四十岁光景,但浑身却散发着老人特有的味道,那是种腐朽的气息。

    “来,吃鱼!”男人不再说什么,他一挥袖子,席地而坐,将手里的那条烤鱼递给巫寻桐,后者咽了咽口水,竟然真的乖乖地坐在他身边,接过那条鱼啃了起来。

    他本不是什么贪吃之徒,而面前的这个男人似乎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力量,巫寻桐只能照做。

    “好吃吗?”男人笑眯眯地盯着他,就像在逗一只猫。

    “……好吃。”是真的好吃,巫寻桐夸赞道。

    “小孩,你叫什么名字?”男人一面盯着他吃鱼,一面挽起广袖,拔了一支狗尾草,悠哉悠哉叼在嘴里。

    “巫寻桐,”巫寻桐吐了几根鱼刺,又道,“先生如何称呼?”

    “桐木是制琴的上好材料,琴匠削桐为琴,练丝为弦,经过道道工艺,才制成了这样一把独一无二的玉琴,”男人望向别处,顺着他的目光,巫寻桐看到了躺在草丛里的精致古琴,“你父亲给你起名为‘桐’,想必是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巫韧那孩子找我比武的岁月,真是恍如隔世。”

    巫寻桐闻言有些吃惊,问道:“您认识我父亲?”

    “我已经活了三百年,我认识很多人,”男人站起身,朝东望了望,似乎在回忆,过了许久继续道,“你叫我净先生便是。”

    起风了,太阳高高挂起,即使已经立秋,依然空气燥热,蝉鸣阵阵。

    这世间鲜有长生之术,就算是魔也不例外,巫寻桐知道眼前这人来历不凡,却没有问太多,而是直奔主题:“净先生可否收我?”

    净先生看了一眼面前的巫寻桐,稚气未褪,但是有一双坚定的眼睛,就像是那时的巫韧一般,那是在他眼底下长大的孩子,在那段太平日子里,巫韧总是会来找他玩耍。一想到巫韧,他就甚觉可惜,那孩子本可以有更光明的前途,却因为追随自己而被迫叛逃魔都。

    他名为祁净,字垢之,是上任的魔君,是魔族的王。他统领万千魔族子民,庇佑他们平安喜乐,他残暴冷血,冷酷无情,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任何族人都需要对他绝对的服从。

    他的一生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都在孩童时期莫名夭折,就剩下一个小儿子,自幼残疾,瘦弱可怜,祁净总想弥补什么,对他疼爱有加。

    然而,魔君的小儿子祁禾子竟是个心机重重、手段狠辣的恶魔,他残害手足,挑拨离间,设置重重险境,瓦解民心,最终蛊惑魔族族人亲手将自己的王放逐。

    巫韧与夏黛予就是在那时背叛魔都来到人类城池生活的,也是在那个时候,他们放下了十二鬼的身份,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此生不会再为新的魔君做事,这是对祁禾子的反抗,也是对祁净的致敬。

    净先生的神色变了变,他被驱逐之后便来到净池山隐居清修,修为大增,却并没有再重返红尘的欲念,而此时此刻,面对如此年轻又旺盛的生命,他的身体变得燥热,他的心脏跳得更快——这是他这十几年来第一次感受到心脏的存在。

    “好啊,”净先生点头道,“你要记住,为师我最爱吃鱼,方才你吃了我的鱼,我没得吃了,先去河里给为师再捉一条。”

    巫寻桐愣了愣,随即恭敬地跪在地上,行大礼道:“师父,受寻桐一拜。”

    净先生背着手,沉默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一时间有些恍惚,当年巫韧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也是这般跪在自己面前,唤自己师父。

    他的故事太长了,总归是讲不完的,至于旁的事,暂且瞒他一时罢。

    京城西部一角,向来僻静的核舟书院,今日却分外热闹,众弟子都站在庭院里,穿戴整齐,表情严肃,等待着古檀先生云游归来。

    古檀此行已满一年,今日归来,定然会视察弟子们的课业,寻桉站在李似泉师姐身后,不免有些紧张,她偏过头,看了看身边同样紧张的燕小凌,两人交换了眼神,没有说话。

    半晌,门被推开,一位老人由书童搀扶着走进来,他穿了一件褐色对襟衫,手里拄着根嵌着红翡翠的拐杖,雪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着,耳边见不到一根碎发,表情严肃,步伐坚决。

    老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他高高束起的头发里插了支黄铜簪,一身白袍干干净净。

    见到古檀师父身后的青年,燕小凌有些羞涩地伏在寻桉耳边轻声道:“你看,那人便是我与你说过的……”

    寻桉心领神会地笑笑:“哦,你整日挂在嘴边的季青哥哥便是他呀,你说你们从小就两情相——”

    这话还没说完,燕小凌便涨红了脸,连忙捂住她的嘴,随后又腼腆地看了看那青年,对寻桉道:“你看他头上的簪子,还是我送给他的。”

    见平日里大大咧咧的燕小凌如今这般模样,寻桉颇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古檀看着面前肃立的弟子们,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目光落在李似泉身上,问话道:“似泉,这一年书院可安否?”

    “回先生的话,弟子们笔耕不辍,一心向学,每个人都得到了很大的提升。”

    古檀的嘴边终于露出了笑意,他摆了摆手,书童便解开行李,拿出书箱里的数十只木盒,古檀道:“都说这啼州盛产兔毫毛笔,正巧途经此处,便顺手买了些,季青,你把它们分发下去。”

    季青领命接过木盒,一盒一盒分发着,走到寻桉她们这边时,他朝燕小凌笑了笑,后者自然是开心之情溢于言表。

    只听古檀道:“今日.你们可休一天假,放松一下心神。”

    此话一出,院中顿时活跃起来,寻桉料想古檀师父此行大概是颇有心得,如此好心情,如此笑模样,这可是与她平日里听来的印象相去甚远。寻桉了解到古檀师父向来是正颜厉色、不苟言笑,与他相比,经常打人板子的豫纾先生恐怕是要可爱得多,想到这里,寻桉又望了望他那梳得紧绷的发髻,好奇他头皮会不会疼。

    待弟子们渐渐安静下来,古檀继续道:“似泉在信中说,我们书院得一新生,勤奋有加,学业优异……是叫知槿罢,一会儿来洗笔斋找我。”

    洗笔斋里除了贺知槿和古檀再无他人,贺知槿坐在蒲团上与古檀对坐,久久沉默着。

    古檀燃了一段香,才悠悠开口道:“知槿,我听似泉说你这半年来废寝忘食,一心求学,能得你大师姐的表扬,可见是真的用功了。”

    “先生过奖,用功乃弟子本分。”贺知槿淡淡回应。

    “虽然我未曾见过你平日里读书的样子,但是,今日见你第一眼我便知,你并不是一心求学,你心不在此,”古檀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菩提手串,看着贺知槿的眼睛道,“如此不舍昼夜地耕读,是为了什么?”

    听罢,贺知槿连忙站起身赔罪道:“先生莫怪,弟子是俗人,读书只不过是为了功名。”

    古檀依旧盯着他的眼睛,似乎在说,他根本不信。

    “弟子要参加道法试。”贺知槿补充道,他的额头已经渗出冷汗。

    窗外传来弟子们交谈玩闹的声音,核舟书院每周休一日假,今日属于师父额外奖励的,平日功课繁重劳累,当下几乎没人选择留在书馆念书。在等待古檀说话的空档,贺知槿忽然想到寻桉,她现在大概是跟着韩树去城里玩耍了罢,他变得有些焦躁,想立刻结束这段对话。

    古檀似乎看出他的小心思,故意放慢了速度,变得更加悠然了:“我看了豫纾写给我的信,说是你本是富贵人家的书童,却忽然要来京城求学,你天资聪慧,本该前程无量,何必剑走偏锋,选择道法试呢?若不将真话说与我听,你这个弟子我不收也罢。”

    “师父为何处处为难我?”贺知槿终于忍不住,攥紧藏在衣袖中的拳头,愤然道,“核舟那么多弟子,为何师父只对我刨根问底?试问来到书院的哪一位不想飞黄腾达、功成名就?”

    古檀掸了掸衣袖,起身将窗户合上,窗外喧哗被阻隔,屋内瞬间安静下来,贺知槿的心情也平和了一些。

    “我阅人无数,一眼便知你是个亡命之徒,你看似清静无为,实则心中全是仇恨。”

    “那又如何?”贺知槿放弃道,“我为了复仇,想要加入莲花司,就算如此,这并没有坏了书院的规矩。”

    “心乱的时候,眼睛也会看不清楚,”古檀走近贺知槿,怜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棋很好,莫要浪费——此事我点到为止,去歇息罢。”

    说罢,不等贺知槿回答,他便敛了袖子站起身,柱上拐杖走出了洗笔斋,只留下贺知槿孤零零地坐在地上,模样看起来颇为可怜。

    古檀离开没一会儿,李似泉便走了进来,见贺知槿出神地盯着未燃尽的香,开口道:“师父同你说什么了,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转眼间像只落水的狗儿一般失魂落魄?”

    “师姐。”贺知槿抬起头,朝她行了礼。

    “知槿,你得空也出去走走,莫要总是闷在屋里,会憋坏的。”

    贺知槿轻轻点了点头,随后他起身拍拍衣摆,揣着袖子往门外走,被李似泉一把拦住:“等等,你这是要去何处?”

    “去灵犀阁。”贺知槿答。灵犀阁藏有大量书简典藏,只要有空,贺知槿就去里面读书,经常忘记吃饭,忘记睡觉。

    李似泉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闪身让行。

    贺知槿虽然仍是少年人,但是身形修长,举止端庄,脸上颇有些成熟之色,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未及弱冠,修行便已经超越了大部分弟子。

    只是,他看向别人时,眼中掩不住的冷淡,唯独望着那个姑娘,才会露出心底的柔软。

    李似泉一面这般想着,一面抱着胳膊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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