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已成地狱。

    红色的灯笼与剪纸的映衬之下,满身鲜血的人们如同木偶一般,被咬开,之后被随意扔在地上。

    巫寻桉从来没见过这般景象。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正牢牢地拽住师姐的手,贺知槿不知何时跟着季青冲进庭院,此时此刻正拿着短刀与那两只大妖搏斗。

    宾客已死伤数人,剩下的乱作热锅上的蚂蚁,四处逃窜。

    寻桉知道,贺知槿没办法撑太久,这两只妖与他们之前遇到的都不同,它们看起来没有理智,无法对话,亦无法控制。

    寻桉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是:为何是现在?

    为何是现在呢?明明小凌此生都在憧憬着今天这样的时刻,而现在,一切都毁于一旦。

    于是寻桉又想到:为何会这样?

    她又将目光放在那两只浑身溃烂散发着恶臭的妖怪身上,如果她没认错的话,这是尸妖。

    这种妖本没有确实的实体,它们常生长于荒野坟地周边,通过寄生在尸体上获得实体,进而操纵尸体行动,它们没有智慧,无法开口说话,靠毒液捕食。

    而像这院中这么大的尸妖属实罕见,应该是拼接了多具尸体才形成的,可是它们为何会来到繁华的城池之中、忽然袭击这里呢?

    “老爷,这可怎么办啊老爷!”女眷在一旁边哭边喊,季老爷子强作镇定,朝身边的年轻人道:“哪位公子身上有功夫,还请冲出去将莲花司叫来!”

    这话还没说完,他身边的公子哥们便连连后退,寻桉往庭院内看了一眼,除了贺知槿和季青,还有三五人在与妖搏斗,留在堂内的本就是一些无力之徒,生死之间,此时不愿应答,这也无可厚非。

    她虽然这样想着,却下意识地将目光放在身旁一个高大青年的腰间宝剑上,那青年觉察到她的目光,有些心虚地咳嗽一声,避开了。

    若是自家哥哥在,就算腰间是木剑,也会第一个冲出去。

    寻桉收了收心,又轻声安慰了师姐几句,不消多时,季青捂着满是鲜血的左臂退了进来,吩咐下人道:“快!快让大家进屋,拴好门!”

    季老爷子见状,大惊,季青望着几欲昏厥的老爷子忙说:“父亲,只是皮肉伤,不妨事,快带着母亲进屋罢!”

    季家屋子再大也无法容纳堂内这么多宾客,有些耳尖的人听到,连忙争先恐后地向屋内挤去,一时间乱作一团,有什么人摔倒了,有什么东西砸碎了,还没等妖怪进来,先折损了一批。

    寻桉被人推搡着,脸涨得通红,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李似泉在一旁惊叫着:“小桉,抓紧我的手!”

    终于,有什么人破门而入,人们抬头去望,终于看到了那抹熟悉又安心的红色。

    “是莲花司!莲花司来了!”

    *

    清理完庭院内的最后一具尸体之后,数十个红袍静立于庭内听候指令,打头的青年朝季青拱手道:“季公子,妖怪已除,大家受惊了。我们会安顿死伤,公子还请放心。”

    季青脸色苍白地点点头,他的手臂刚被包扎好,伤口没有止血,纱布上是斑驳的血迹,燕小凌红着眼眶揽着他的胳膊,在一旁心疼不已。

    见状,那青年叹道:“今日是季公子和燕姑娘大喜的日子,还是莫要想太多,早些歇息罢!”

    “司主,”一人来到那青年身边,道,“留下的那只,确实探出了些消息。”

    季青回了回神,脸色一凛:“此话何意?莫非是有人故意将这两只妖怪放入我季府?”

    被人唤作司主的青年迟疑了一下,承认道:“京城有妖,此事是两日前发现的,我们追寻它们的踪迹,发现它们径直来到了此处,可惜还是来晚了一步。”

    季青激动起来,他攥紧了拳头,问:“您就是莲花司的司主?若我想加入莲花司,该如何做?”

    “季青哥!”燕小凌一听,连忙扯了一把他的胳膊,“你在说什么啊,这么危险的事……”

    季青苦笑着看着燕小凌,闻声说:“小凌,你也看到了,如今妖物横行,若我仅仅是一介书生,该如何保护你?”

    那青年饶有兴味地看着面前的小两口,还没回话,就听身后有人唤他:“齐公子。”

    他转身,对上了巫寻桉的目光。

    于是他笑了,将眼睛眯起来:“没想到,桉姑娘居然还记得小生。”

    寻桉望着面前多日不见的齐光,一时间有些恍惚。

    似乎在白鹭山的那场比武已经过去了很多时日,当时一身黛色绣袍的书生,此时正被裹挟于鲜红官服之中,手上还拎着一把沾染妖血的剑。

    方才在厅堂之内,听闻身边人谈论此次莲花司捉妖,因为牵扯到王孙贵胄,所以司主亲自赶来。她正好奇司主是何许人也,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寻桉回了一个生疏的笑,开口道:“齐公子竟然是莲花司司主,那日,我和师姐还真以为公子是一位书生,现在想想,实在多有冒犯。”

    随后,二人又假情假意地聊了几句,贺知槿没见过齐光,他沉默地立在寻桉身旁。过了一会儿,齐光一转话锋,望向贺知槿道:“那日贺公子在白鹭山的比武实在精彩,不知公子是否有意加入莲花司?”

    季青在一旁被晾了半天,一听齐光似在邀请师弟加入,连忙把目光放在贺知槿身上,略有些期待地望着他。

    “我会参加下个月的道法试。”贺知槿道。

    “好极,”齐光赞许地点点头,“贺公子武力高强,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齐公子,那我……”季青连忙问。

    齐光拍了拍季青的肩膀,道:“我知你是启英会文试榜首,你的道路不在这里,还是莫要陷得太深。”

    *

    今夜全然没有月光。

    因为这场事故,街上早就没了人,小贩的货物不管不顾地扔在路边,黑漆漆的一片,有些堆在一起,像是某种动物的影子,颇有些阴森。

    寻桉和贺知槿并排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她拎着一盏昏暗的灯,行走间,灯火摇曳,衬得四周更加寂寥。

    “你的心情不好。”

    贺知槿忽然开口,寻桉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她没好气地说:“我的心情怎么会好?”

    “是今日吓到了么?”

    “不是。”

    “是因为那个齐光。”

    寻桉停下脚步。

    “我是因为在小凌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发生了这样的事,还死了那么多人……”

    “不,还是因为那个齐光。”

    第一次见贺知槿如此坚持,寻桉抬头望向他的眼睛:“何意?”

    贺知槿有些烦闷地松了松衣领,没有再说话,寻桉不明所以地瞪了他一眼,随后气鼓鼓地别过头去:“真是搞不懂你……”

    路过小虎的面食摊时,寻桉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会那么在意齐光?”

    “我并不在意他。”贺知槿的声音并无半点起伏,寻桉猜不出他的情绪。

    “胡说,”寻桉反驳,“你方才不就一直在说他的名字?”

    “我在意的是,你在意他。”

    这话说得太过暧昧,寻桉一时愣怔,竟不知如何回应,却听贺知槿继续说:“此人定有蹊跷,听你所言,你们在启英会见过,他一个莲花司司主,竟然会微服参会……”

    听了贺知槿后面说的话,寻桉竟然气笑了,亏她还心跳加速了一阵,原来他脑子里想的是这些。

    不对,他确实是该想这些的,明明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寻桉默默地拍了拍脸颊。

    眼看着书院快到了,寻桉犹犹豫豫地问:“你……当真要参加道法试?”

    她渴望听到他的否定,可是他只是看着自己,什么话也没说。

    “前些日子我收到家书,母亲说,近些年战火四起,已经殃及到凛州,我家的烧染坊生意难做,打算搬到啼州去,你随我们一起去,好吗?”寻桉拽住他的衣袖,仰头去看他。

    贺知槿停下来,垂着眼回应她的目光:“桉,你知道的,我在京城,有必须要做的事。”

    “你告诉我,我让我哥去帮你做,好吗?”

    留不住的,她留不住他的,这件事情她早就知道的。

    贺知槿的眸中终于生出了哀伤的神色,他认真地看着她,说:“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完成。”

    “那,等你完成了这件事,我们一起走,好么?”鬼使神差地,寻桉问出了这句话。

    方才竟听闻他要参加道法试,为何?他为何要加入莲花司,那不是他的杀母仇人么?他若加入莲花司,以后不就与自己形同陌路了吗?

    他不是半妖吗?他本就有妖族的血脉——寻桉忽然一阵心悸,是的,他是半妖,他同样拥有人类的血脉。

    她总觉得有些话,今日必须要告诉他。

    她娇生惯养地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妥协,可是对面少年的眼睛却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下去。

    “桉,不可以。”

    他指哪件事不可以?

    我偏要可以。

    寻桉赌气似的一头钻进了贺知槿的怀中,后者却迟迟没有动作,不知过了多久,寻桉永远都等不来他环抱她的那对臂膀。

    寻桉亮着眼睛抬起头,正巧对上他的目光,她看到他的喉结滑动了一下,眼神也有些许动摇,于是,她便咬咬牙继续停留在这触不可及的温暖旁。

    “桉,莫要再闹了。”

    她听到他在她的头顶上轻声说话,因为靠得太近,能够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

    寻桉的心也随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冷下去。

    这个时候她可以说,她只是方才吓坏了,想要一个温暖的拥抱作为安慰,她明明可以搪塞过去,但她不想,她不甘心地问:“为何?”

    贺知槿悄悄吸了口气,问:“什么为何?”

    “为何在凛州、在那白鹭山的洞中,你要护我到那般地步?为何你要催那一洞的谍岚花开放?为何你时刻关心我的心情,又为何会吃醋?”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寻桉的脸颊滚落下来,她知道自己已无法停下,索性将那些藏于心底的心思全都说出口。

    “我讨厌这种暧昧不明,现在你拒我于千里之外,真的是我自作多情了吗?可是我该怎么办?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非常喜欢你了……”

    “桉……”贺知槿沉默了许久,继而说,“你该嫁一良人,过安稳幸福的日子。”

    “我想不想嫁、想要嫁谁,凭什么由你来决定?”

    贺知槿像是下定了决心,他将寻桉轻轻推开,道:“巫家救了我,你是我的主子,以往的一切都是责任使然,我也从来没有吃过醋——”

    “可我真的很喜欢你……”寻桉仍在低声啜泣,模样甚是可怜。

    贺知槿伸出手替寻桉拭去眼泪,又忍不住轻轻抚了下她湿润的脸颊,悲伤道:“桉,别哭。”

    “知槿,别去莲花司,好吗?留在我的身边……”她第一次如此迫切地阻拦,一直以来,她都是不在意的,可如今她却拼命地想要留住他。

    她忽然想起那寺中大蛇对自己说:“跟脚不同,各走各的路。”那已是几年前的往事,那时寻桉和贺知槿的生命甚至还没什么交集,而如今,寻桉想找到那见多识广的大蛇问一问,眼下她该如何挽留。

    “你若参加莲花司,从此以后便是我的敌人,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寻桉本想这么说的,可是终究没忍心说出口,于是,一句本应威胁的话语变得无力,最后竟成了窝囊的恳求。

    今晚没有月亮,寻桉仰头去望他,忽然觉得自己看不清他的脸。他整个人都仿佛隐藏在黑暗中,脸上神情晦暗不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凛州的书房、在核舟书院、还是在白鹭山的洞中?

    或许,第一次入他梦魇,在那片白色的松树林中,看到他毫无防备地蜷缩在地上,寻桉就无法挽回地爱上他了罢。

    他的伪装,他的脆弱,她都知晓。

    此人没有来处,也没有归途,她也明明知晓。

    “桉,你锦衣玉食地长大,或许会觉得,所有人都应该爱你罢?”

    她听到他这样说。

    于是,少女初次萌动的春心,随着她的一切自尊和骄傲,渐渐沉入了冰冷刺骨的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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