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战事稍缓,韩树驾马回了一趟凛州的故居,安顿好刚从啼州风尘仆仆赶回来的老爷子。

    韩文晔没了官职,虞氏丢了武馆,老两口终于开始把全部精力放在自家这个宝贝儿子身上,京城还没攻下来,便已经开始张罗着物色自家儿媳妇。

    今天让韩树看看李家三姑娘,明天又让韩树瞧瞧王家大小姐,韩树在家中坐如针毡,只好偷偷甩开仆从溜出家门。

    后来,他听街坊邻居说,当年巫家人就被他们葬在城郊那片松树林深处,临着一棵千年古树,所在之地僻静无人,不会再被人类打扰。

    韩树听到这话,郑重其事地朝他们行了礼,再次抬起头时,眼眶已经微润,他紧抿着薄唇,裹了裹身上月白色的披风,就跨上了身边的马,朝那片松树林奔去。

    韩树自小在凛州长大,最熟悉的也是这片松树林,儿时他与巫寻桐两人不知在这里面玩耍过多少次,林中的一切他都记得,他毫不费力地找到了邻里所说的那两座坟冢。

    他跳下马,脚步迟缓地来到坟前,韩树知道,这里面一个躺着巫氏夫妇,一个躺着巫寻桐。虽然话是如此,但是当时三人自爆而亡,哪里能够完整地长眠地下。

    一想到这里,韩树连忙擦了擦眼睛。他见坟前还摆放着几个新鲜的白馍,许是百姓们自发来看望过,不觉心情更加沉重。

    “巫先生,夏夫人,我是韩树,来看看你们,”韩树先跟巫韧夫妇打了招呼,寒暄几句道,“好久不见,以后会常来,你们就放心罢。”

    他行了大礼,然后起身把带在身上酒壶拿出来,撒了些在坟冢上,念叨着:“其实,你们是魔,我已经有所察觉。所以我放弃了道法试,决心走科举的路,为的就是以后不会跟你们成为敌人嘛……其实我早就想开了,是人是魔,这有什么差别嘛。”

    他略显了几丝倦态,一双丹凤眼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青色,他苍白着脸,一屁股坐在了巫寻桐的坟前,仰头将剩下的大半壶酒全都喝下,冲着墓碑摇晃着空酒壶,嬉笑道:“喏,这是佳人醉,就是咱们刚去京城在招财客栈里喝到的那种,羡慕吗?就不给你喝。”

    林中只有山鸟的鸣叫声,韩树稍微提高了声音,却觉得自己更加孤单。

    他感觉胃里暖暖的,酒劲一上来,头脑便有些昏昏沉沉,眯着眼睛摸了摸巫寻桐的那块碑,道:“小爷我马上就能带着木薪军赶跑沁郭尔人,没准到时候我还能整个开国皇帝当当,你若是还在,肯定给你个侯爷当着玩啊哈哈哈…”

    他自己念叨着,越发觉得自己是在白日做梦,兄弟不会复活,皇帝也轮不到他来做,他嘻嘻笑了一阵,在腰间又摸出一瓶酒。

    “之前逗你的,这酒当然有你的份,”韩树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将整整一瓶的佳人醉都撒在了巫寻桐的坟上,“你这臭小子,这下总能喝够了罢。”

    “你若是在天有灵,就让我找到寻桉,明明你托付我要照顾好她,我派人找了整整三年,把逸国都跑遍了。”

    秋风飒飒,吹乱了韩树的长发,也将寒冷吹进他心里。他将身上的披风一把扯下,随意扔在了杂草堆上,燥热感顿时消退不少。

    他咬了咬嘴唇,扔下空酒壶,把头埋在巫寻桐的墓碑上呜呜哭了起来。

    寻桉找到这里时,只见韩树正穿着单薄的衣衫靠在墓碑上睡着。已是黄昏,风里带着寒气,寻桉连忙去捡韩树的披风。

    这一举动惊醒了韩树,这几年的军旅生活让他下意识地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接向寻桉的方向挥去,寻桉也同样抽出宝剑,两剑相撞,发出绵延不断的争鸣声。

    两人互相注视着对方,许久,韩树忽然笑出了声,回头看了一眼巫寻桐的坟冢,自言自语道:“看来我是真的醉了。”

    寻桉还没来得及说话,韩树便把剑收起,摇摇晃晃跨上马,猛地踹了一脚马肚子,白马被醉鬼不知轻重的一脚惹得异常生气,立刻带着他狂奔起来。

    白马已经奔出数百步,韩树被颠得头脑清晰了不少,顿时感觉浑身发冷,发觉自己的披风什么时候不见了,再想到朦胧中似乎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姑娘,连忙勒马,老老实实地原路返回。

    “小桉,真的是你吗!”还没等马停稳,韩树便纵身跳了下来,打了个趔趄,跌跌撞撞地朝寻桉跑去。

    寻桉正蹲在父母的坟前拔杂草,转头见韩树如此狼狈,忍不住笑了笑,站起身道:“韩公子,好久不见。”

    韩树刚想抱住寻桉转个圈圈,一听到她这样唤自己,连忙刹住了车,有些尴尬地把张开的双臂收回来。

    “怎么不像以前一样叫我名字了?”韩树干笑了几声,问道。

    寻桉笑着没有说话,韩树心中有很多话想问,这几年去哪里了,过得好不好,为什么现在出现在凛州……可是他都没有问出口,突如其来的生分就像一根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来看看父母。”寻桉见韩树一时语塞,便继续蹲下.身,“原来他们住在如此安静美好的地方。”

    “是乡亲们找的风水宝地,”韩树连忙接着她的话茬,“我刚才还跟寻桐说呢,让他保佑我赶快找到你……”

    “我来还有另外一个目的,”寻桉打断他的话,将目光放在巫寻桐的墓碑上,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而又兴奋的光芒,“我要挖开这座坟。”

    韩树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他声音低沉下来,问:“为何?”

    三年未见,韩树在寻桉开口的那一刻就发觉,那个身后的小尾巴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坚韧、强大,却又陌生的女子。

    “我不信巫寻桐死了。”寻桉一面说着,一面在手心里燃起了幽蓝色的火焰,走到巫寻桐的坟前。

    韩树意识到的时候已为时晚矣,寻桉已经把巫寻桐的墓碑炸开,爆炸带来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扬在空中的黄土顿时迷了韩树的眼睛。

    韩树根本顾不上痛惜自己这身价值千金的衣衫,连忙跳下坟坑,一把拉住还在挖掘的寻桉,在他的眼里,巫寻桉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

    “你做甚!”韩树一面把寻桉往外拖,一面大喊大叫,“你这是做甚啊!”

    寻桉的双手已经变成了利爪,皮肤上布满了坚硬的细鳞,她甩开韩树,徒手蹲在坟坑里挖着。

    韩树见寻桉此时已经失去理智,而且魔族的力气巨大,自己根本不能阻止,便跳上来坐在旁边痛心疾首地看着,他要看看巫寻桉到底在胡闹些什么。

    自家兄弟这是造了什么孽,死后还要被亲妹妹挖坟。

    韩树心痛至极,竟然不受控制地笑了出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松树林变成了黑色,山鸟归巢,只剩下韩树病态的笑声和利爪挖掘黄土发出的“噗嗤”声,异常的诡异。

    过了许久,寻桉一脸傻笑地从坟坑里翻出来,韩树见状,更加坚信巫寻桉已经精神失常。

    “我哥不在那里面,”寻桉笑得合不拢嘴,她的双手已经恢复,指甲里全是泥土,身上穿的衣衫也已经破烂肮脏,她拍了拍裙摆,补充道,“我哥果然没死。”

    韩树心疼地看着她,轻声说:“你哥哥是自爆而亡的,肯定不会留下全……”

    “不,我哥没死,”寻桉也不顾形象,用袖口抹了抹眼睛,固执道,“他承诺过,他向来信守诺言。”

    之后,她吹了声口哨,不一会儿一只大雁缓缓从天空中落下,停在寻桉的肩头上,蹭了蹭她的脸。

    “阿羽,”寻桉抚了抚大雁的翅膀,接着扯破自己的衣袖,又将那块布料撕成了六条,系在阿羽脚上,补充道,“去见贺知槿。”

    听到贺知槿的名字,韩树的心凉了半截,刚才想好的一大堆安慰的话语全都咽进了肚子里。

    他明白的,其实这几年他早就想开了。

    将阿羽放走后,寻桉才重新望向韩树,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韩树回了回神,回答道:“前天回来的,安顿了我家老爷子。等木薪军攻克了京城,咱们就能恢复太平的日子了。”

    忽然听得一阵纷乱的马蹄声,寻桉顿时提高警惕,韩树转头,看见是个驻扎在京城的将士,连忙道:“别怕,是我的人。”

    “韩将军!好消息,我们在城西抓住了一个沁郭尔国的女人。”那人还没勒住马,就已经迫不及待道。

    韩树舒了口气,骂道:“你们不要胡来!”

    “将军,我可是跑遍了凛州,后来才问到你在这林子里!”那将士抱怨了一通,瞥见巫寻桉,顿时露出了“原来如此”的笑容,还没等韩树敲他,便正色道,“那女人是有琴月的家人,我们可以让她作为人质来要挟有琴月,逼退他的兵!”

    韩树一听便乐了,连忙抽出腰间的扇子扇了起来,思索许久道:“真是上天助我!”

    “那女人我们已经带回军营了,将军快随我来!”那小将士也激动起来,连忙替韩树牵过马。

    韩树回头对寻桉道:“上马,我把你带到城里。”

    *

    阿羽敲打贺知槿窗户的时候,贺知槿正在给齐枫桥行针,雪松替他打开窗户,把大雁放了进来,贺知槿收起针盒还没多久,齐枫桥就挣扎着坐起身,端着贺知槿为他准备好的木盆呕吐不止。

    贺知槿不再管他,而是把阿羽抱过来,解下它脚上的布条,看了看,雪松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是寻桉衣服上的布片,她现在应该是去凛州了,她叫我们不必担心,”贺知槿解释道,目光又放在仍在呕吐的齐枫桥身上,道,“已经催吐了三次,差不多没有生命危险了,你再去煎副三黄汤给他喝。”

    齐枫桥感觉自己已经把五脏六腑吐了无数次,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被贺知槿包扎好,胸口的灼烧感正在慢慢消失,他虚弱地躺回床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贺知槿。

    贺知槿替他掖了掖被子,轻声道:“你已经没事了,什么都别想,安心休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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