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旺走进院子,发现发现院子里已经站着好些个人。

    她数了数,发现十个人里,八个都穿着新衣。

    她不好意思的拉拉衣服下襟,把衣服上的破洞塞回腰带里去。那两个没有穿新衣的女娃,尽管着旧衣,衣服还洗的发白,也是干净整洁,看着妥妥帖帖。

    刘家屯婆婆原本在前面说话。

    一看见她便问。

    “你姐呢?你姐呢?你妈怎么让你来了?为什么不穿新衣?昨天不是让人给你们送过去了吗?”

    春旺低着头,再抬起来的时候,眼睛已经红了,两只手抓着衣襟,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姐……我姐病……病了。”

    刘家屯婆婆叹了口气,满是老茧的手拍了拍春梅短襟小褂上的灰尘。

    她看了看天上的日头,低声对春旺说,“来都来了,就当走个过场,还能拿赏钱,中午吃顿饱饭,下午就回家去。”

    “那……那……我要做些什么?我…….我会挑……挑水。”

    春望低头,期待刘家屯婆婆提出一些自己擅长的工作,比如打扫屋子,深山挑水,或者单手推磨,这些她在家中做得顺手,连姐姐也比不过她。

    刘家屯婆婆摇摇头,心想,林府主人家给女儿添侍女,光选人条件反复叮嘱了多少回,只怕不能更仔细。这一回春望家的,怕是白忙活了一场。

    院子里有几个女娃比她高,比她美,头上还戴着木簪,很是精明伶俐的样子,正在讨论一旁的花盆里的花究竟是哪个品种。

    春旺少有与同龄女娃相处的机会,很想加入她们,听了一会儿,愣是一句话也没听懂,只呆呆站在一边。

    院子不大,是虞朝京城随处可见的普通后院小宅,小院正厅上方的牌匾空着,连名字都没有。

    院子的中间有一口大水缸,上面飘着一颗荷花花骨朵儿。两个容貌秀丽的姑娘,就围在那水缸旁说话。

    “你说这回,林家夫人要给女儿添几个侍女?”

    “还几个侍女?就一个!”

    “那我们岂不是不能在一处了?”

    “你想得倒美!我听说林家女郎的贴身侍女家中变故,回家奔丧去了!不然哪有这等好事轮到我们!”

    “林大人不过就是个校书郎,上回我去那从四品下的曹大人家,也没见这个那个要求。刘家屯婆婆不是不做四品以下官员家的生意?”

    女娃子头上系着红绳,年纪看着不大,每提一回四品,眉毛便往上提一下,很是神气。

    “我娘还说呢。那林府夫人出自南州商户人家,怕是根本不懂京中规矩,我就是来凑凑热闹。”

    “商户——”红绳女娃瞪大眼睛,吸了一口冷气。

    水缸那头的喧闹声打断了她们,两个女娃不知怎的,突然吵了起来,冲突升级,一个抓着另一个的头发,另一个拔着那个头上的钗饰。

    “嗖——”红色琉璃珠钗从空中飞过,正好插在了水缸中间的荷花花骨朵儿上。

    “我的珠钗!”

    女娃散着乱七八糟的头发,哭嚎着冲向水缸,双手拨弄着水面,企图把荷叶连同荷叶上的花骨朵儿一并引过来。

    天不遂人愿,荷叶顶着花苞连带花苞上插着的珠钗,随着水流,越来越远。

    系着红头绳的女娃眼见那荷花朝这边漂来,有心帮忙,伸手去抓,不曾想另一头那散着头发的女娃以为她要顺手牵羊据为己有,一不做二不休地扑了过来。

    “扑通!”

    散发的女娃没能抓着自己珠钗,反而死死拉着红头绳女孩的手,两人一同跌入水中。

    这回院子里的人都慌了,就连一开始只是在一旁看戏的刘家屯婆婆也急了起来。

    “快点叫人!快点叫人!”

    有人跑了出去。

    可是水缸里的挣扎声越来越小,等力气大的杂役来到,水缸里的女娃只怕凶多吉少。

    刘家屯婆婆伸手想把女娃拉出来,然而水缸实在太大,几次尝试未果,反倒差点把自己给拖进去。

    两三个女娃已经缩成一团哭了起来。

    春旺看了一圈这个院子,西北角的花种在几块乱石中,瞬间有了主意。

    “让开!”

    院子里众人听到春旺大喝一声,接着“砰!”,水缸被砸了一个大洞,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林府后宅管家婆子带着杂役和郎中匆忙赶到时,两个落水的女娃已经得救了。众人看向春旺的眼神很是钦佩,没有人在意春旺腰间短襟上的破洞。

    “阿樱,你觉得如何?”

    小院花窗另一边站着林夫人叶氏和林一秋,方才院中的突发事件尽收二人眼底。

    “那春旺既能临危不乱,想出砸缸的办法救人,很是难得。”

    叶氏点头,没有说话,心里却想,如果不是这桩突发事件,春旺绝无可能作女儿的侍女。

    大概上一回孩子落水的事情给她留下了阴影,她如今觉得能保命是件了不得的大事。何况,那么大的水缸,说砸就砸,力气必然比得上玉桃了。

    心里有了决断,等管事婆子领着刘家屯婆婆来见叶氏的时候,叶氏便没有多啰嗦,只留了春旺,其他人都散了。

    刘家屯婆婆原本心里有些担忧,她也是第一回来给校书郎家的夫人办差,怕担上办事不力的名头,也怕主人家拿院子里物件破坏寻说头。

    哪知不但没有训斥,半句不好听的话都没有,还得了一大份赏钱,临出门前,林夫人还留住她。

    “刘家的,多亏你眼尖,不但春旺是个好的,院子里的事情还亏得你照看,不然,还不知道要闹出些什么。”

    刘家屯婆婆一听这话,老腰一弯,手已经拱了出去,面上全是恭敬。

    “夫人放心,婆婆我知晓厉害,后宅小事不会出现在他人口中。”

    林一秋再见到春旺的时候,春旺已经焕然一新,头上利索的系着蓝头绳。

    “春旺给小娘子请安!”

    看春旺咧嘴笑得开怀,林一秋不解,问道。

    “春旺,你为何要来给夫人娘子当侍女?”

    “侍女有何不好?左丘郎家的侍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但自己能跟着小娘子读书识字,家中的兄长,直接改籍回乡读书,爹娘全都安置在郊外的庄子上,妹妹也无需为生计发愁。”

    林一秋皱眉,觉得她好像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用错了。

    “你不会觉得这样不好吗?”

    习惯了万事靠自己的林一秋接受的教育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对于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很是膈应,为了保住小命,又不得不模仿古代林一秋的做派。

    “小娘子是觉得春旺哪里不好吗?”

    春旺低头,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林一秋心里叹了口气,自己又比春旺好到哪里去?

    就算在自由的现代,自己也不过是企业项目中的一颗螺丝钉,是千千万万打工人中不起眼的一员,每天早起贪黑,为了生计奔波。

    如今生在虞朝,还要担心自己演戏不够像个贵女,万一露馅,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等着她。

    她想起国子监那堵流血的墙壁,心里很为自己的未来担忧,不过春旺又是怎么想的?

    “那你不会想家吗?”

    春旺想了想,想起管事婆子的叮嘱,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给小娘子当侍女,一个月的月银比我娘卖一年烧饼赚的还多,我爹和姐姐生病请郎中也可以走府里的账,如果我娘再生个小弟弟,小弟弟争气的话,说不定还能跟着大人谋个差事,读书也方便。”

    “那你老了怎么办?”

    春旺诧异地看着林一秋。

    “老了便去庄子里,总有人养着,并不担心。”

    “合着侍女这个岗位,还是一个有五险一金包吃包住包养老还包养全家的职业啊?”

    还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林一秋心想,如果她回到古代没有穿成林府千金,去谋个侍女的职位好像也不错。

    为他人服务,现代的仆人,不也是这样?

    -

    虞朝以月白为尊。

    京城建在中土最中心的中轴线上,从前往后看,几百余里,延绵不绝,直入云霄;往上看,隔离天日,月白接天。

    肃中殿。

    承平帝刚从政事房出来,于堂前踱步良久,方才平复心绪。

    常青山跪坐于案几前,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假人。

    入眼堂前,只此二人,丝毫没有侍者的踪迹,但是常青山知道,但凡有一丝异动,檐上瓦间梁前柱后,每一处宫灯照不到的阴影处都会窜出人来。

    “仁德,那庶务院你看如何?”

    这话很妙,如何?什么叫如何?

    常青山显然习惯了,直白道。

    “臣不知庶务院如何,只知案牍劳形乃官员份内之事。”

    承平帝看了他一眼,看他如小老头入定般坐在那里,笑道。

    “仁德,听陶阳说你整日扫她的兴,你倒是和朕说说,你怎么扫兴了?”

    “……”

    常青山抬头,迎着承平帝的目光。

    “国子监生乃国之重器,出自陛下门下的书生,公主应从避。”

    就差没说公主作风不正,与人交好不避嫌,给驸马戴绿帽给爹妈抹黑了。

    承平帝瞪他。

    “亏得我还把陶阳骂了一顿,看来人家说的不假,你就是扫兴!”

    常青山喝了一口茶,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前些日子那个小飞檐抓的如何?”

    “跑了。”

    “跑了?不是被射成刺猬了?”

    “抓错了,那人只是个劫富济贫的江洋大盗,并非小飞檐。”

    “听说那人还练成了国子□□术穿墙术。”

    “陛下耳力非凡,确实如此。”

    栏下的八角水镜映出天空中一轮明月,承平帝甩了甩月白色的宫袍,似乎想到了什么,感慨道。

    “二十多年过去了,没想到穿墙术再出江湖,却只落得个身死墙中的下场。”

    常青山没有说话,于是承平帝似梦呓般自言自语。

    “人生几何啊人生几何?不过转眼间,人就老了。”

    堂前安静了片刻,左堂正殿走出一广袖霓裳侍者,头戴观帽,并不经人通报,只拱手拜道。

    “青羊夫子求见。”

    常青山识趣作别,却被承平帝拦下。

    “仁德何必见外,坐着罢。”

    青羊夫子还是那副逍遥自在的模样,只是手里牵着一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小羊,一路走一路排便,黑色的羊粪规律的跟在后面,直到堂前。

    青羊夫子并不弯腰,甚至似乎没有看承平帝,只是平声道。

    “与陛下的两年之约,如今已了。趁兴而往,兴尽而归,西边山色正好,特来道别。”

    承平帝没有吱声,良久,叹道。

    “夫子何必执着,留在此间,亦是佳话。”

    “这小青羊,好吃好喝供了这两年,就地解决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我带它四处走走,应当好些。”

    “夫子何时再来?”

    “来时,便再来。”

    承平帝似乎想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说。倒是青羊夫子,拉着小羊,将要出门前,道。

    “南地多木,北地有水,陛下珍重。”

    常青山就像长在那案几前一样,纹丝不动,连呼吸都不显。

    承平帝望着窗外圆月,似乎在思考夫子所言。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黑衣人破风而来,跪在栏下。

    “报,青羊夫子出城后,随风消失,毫无踪迹。”

    直到跟着侍者走出皇宫,常青山才长长舒了口气,一阵微风吹来,方觉背上一身冷汗。

    长随抱剑倚在墙边,看见主人,牵马上前,又递与他一个厚厚的竹纸信封。

    “殿下,国子监密信。小飞檐又偷东西了。”

    “这次偷了什么?”

    “驸马的《放妻书》。”

    常青山愕然,这小飞檐怎的突然妇孺做派?

    承平帝只得一女,封陶阳公主,驸马也自然是陶阳公主的驸马。

    “要那东西干嘛?”

    “如今京中各处,人手一份。”长随忍不住低笑。

    常青山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放妻书》一出,这驸马的位置,不放也得放。就是不知道这位驸马有几颗人头来承担圣上的怒火。

    -

    两天前,林一秋抱臂站在树荫下,看着满地的书,对晏飞师兄抱怨道。

    “师兄,夫子今天说休戚与共,提到放妻书,那《放妻书》长什么样啊?真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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