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还在继续,场面依旧热闹非常,台上胡乐声起阵阵,台下数百名搂腰挂铃的舞女奔涌而出,她们舞姿热烈,赤着脚踩在铺满红布的石板路上,不仅舞献百官,更舞给百姓看。

    欣赏着美人眼眸流转间的暗送秋波,百姓们已将刚才场面抛诸脑后。

    舞女袖口中暗藏玄机,她们解开手腕缠绕着灯笼袖的红绳,一举一动间尽数粉红花瓣飘散满场。

    一时间,飞花迷人眼,馨香扑满鼻。

    高处的祀善殿走廊里,方庭云站在栏杆前,静静注视着远方。那里处处热闹,人们的欢声笑语刺破天际,很显然,他刚才的言论已经石沉大海,不会再有回音。

    “公子,这边请。”

    身后,侍女整理完偏殿事务过来唤他。

    方庭云睫毛微垂,收起思绪转身对那侍女颔首示意:“有劳了。”

    这会儿大家都围在祭场附近看热闹,整个宫殿内外只留有两三个留守在这里。侍女推开偏殿地大门,此刻虽是白天,但未着灯火的殿内仍是有些灰暗。

    “公子见谅,其他殿宇内都挂上了红布罩,等着陛下过来揭彩,就先委屈公子将就一下,在这里换一下衣服。”

    侍女将他的衣物叠的平整,收在木漆盘上,挑了一张干净桌子放好。

    方庭云扫视殿内,只是堆积了些许圆桌板凳,并不碍事。

    “多谢了。”方庭云微躬身致谢。

    侍女屈膝回礼,走之前还替他将木门关好。

    霎时间,屋内漆黑大半,星星散散的阳光从木门镂空雕花的地方撒下来,勉强能借此看清脚下地面。

    方庭云往深处走去,他松解衣带,等到了桌边,已经衣领大敞。利索脱下大红外袍和繁重官帽,方庭云开始慢条斯理的整理自己的衣服。

    “呜呜呜…”

    “咳咳…呜呜呜…”

    阵阵抽泣声从黑暗深处传来。

    方庭云一向是不信神佛鬼神之说的,他朝黑暗处看去。

    可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听又并无动静,怀疑自己耳鸣的他又继续摆弄着衣裳。

    “呜呜呜…”

    又来?

    这次方庭云确信他没有耳鸣,确实是有人在哭。

    他将腰带系好,慢慢朝黑暗处走去。

    “有人在吗?”

    回应他的是无声的寂寥。

    方庭云确信自己刚刚没有听错,他继续深入,绕过堆积成山的桌椅后,一扇窄小不起眼,类似屏风一般木门映入眼帘。

    好像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声音。

    方庭云试探性的敲了敲门:“打扰了,请问有人在里面吗?”

    “咚!——”

    一声重物砸在门上的声音在耳边炸响,方庭云被这‘突然袭击’吓了一跳。

    但确定了里面真的有人后,他又靠近木门,柔声询问:“抱歉,在下有些唐突了,若你有什么委屈,或许在下可以帮衬些许。”

    “滚啊!——是哪个不长眼的过来叨扰!都滚啊!——”

    方庭云蹙眉,这声音听着实在耳熟。

    “公主?是你在里面吗?公主?”方庭云的语气逐渐着急,这哭声听得他心烦意乱,脑中全是刚才萧婵哭着跑走的样子。

    那哭声渐渐微弱。

    方庭云更加着急,他害怕小孩子一个人在里面出什么意外。

    “咚咚咚!——”

    “公主开门,我是方晟,公主?”

    “咚咚咚!——”

    那边陷入寂静。

    该不会哭晕了吧。

    方庭云越想越不妥,他看了看周围,并没有什么趁手的家伙撬门。

    撞开!这门看上去不是很结实,应该很好破开。

    “公主您要还醒着的话,请离门远一点。”

    言罢,方庭云起势要撞门,他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手脚不甚熟练,一股蛮力上去,门不知何时已经从里面打开了,脚下门槛一绊,他顺势跪了下去。

    “嘶…”

    这一下,他的膝盖实在有些受不住。

    疼到嘶哑咧嘴,方庭云没忘记重要的事情,他扶着门抬头,眼前一幕将他震撼到暂时麻木掉疼痛感。

    微弱的灯火下,逼仄狭小的空间被照的暗黄,杂乱堆积的褥铺烂布状如小山,在‘小山’中间,萧婵一袭红衣,眼眶红肿,散发覆面,孤助无力地坐在褥堆里,捂着半边脸抬眼看他。

    “你走开!谁准你到这里来的!走开啊!呜呜呜…”

    萧婵声音嘶哑,她怒吼着,像只受惊的小兽。

    “抱…抱歉。”方庭云霎时脑袋空白一片。

    “你走啊!你放你进来的!本宫要治他的罪!”

    萧婵哭喊着朝方庭云胡乱砸东西,什么被褥抹布,手边有什么就扔什么。

    方庭云抬手遮挡躲避,这才隐隐约约注意到她脸上的异样。他放下手,任由飞过来的杂物砸向他,一手半撑着身子起身,快速靠近萧婵,控制住她胡乱挣扎的小手。

    “公主…”

    “啊!…”

    萧婵瞅准时机,反握住他的手,一口咬下去,直到唇齿间映出淡淡血腥味,都不曾松口。

    方庭云皱眉忍着痛,慢慢腾出另一只手来,将萧婵围在自己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诱哄:“不怕…不怕…我在…”

    一出戏,要想别人看的入迷,首先要戏子自己身临其境,深陷其中。

    萧婵此时恨意满满,尽管她眼前之人,不是她心底所恨之人,萧婵也努力催眠自己,让自己信服。她用了十成十的力,切切实实想把眼前人一块肉咬下来。见口中血腥弥漫,才慢慢松了力道。

    后背轻拍的动作缓慢轻柔,萧婵收起情绪,装作被他安抚好的样子松了牙口,她额头抵着方庭云的胸膛小声抽泣:“对不起…呜呜…对不…对不起…”

    方庭云重重喘了一口气,他不知道这一小会儿这孩子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躲在这里不让人发现。方庭云满眼心疼。

    “公主你抬头让我看看。”

    安抚好小姑娘的情绪,方庭云扶着她的胳膊,把她从怀里支出来,他仔仔细细打量着,又上手拨开遮挡住她有脸的碎发,这才看清楚。

    萧婵的右脸此刻被药粉腐蚀又红又肿,看上去非常骇人,她垂着泪,声音断断续续:“戴了…戴了面具后就这样了…本宫会不会毁容啊…呜呜…我害怕…呜呜呜呜呜呜呜…”

    面具?

    方庭云回想到刚才赵贵妃强硬要她带上的那面。

    下了毒?

    后宫伎俩方庭云在话本子里看了许多,却从亲眼见到过。

    见他愣神不说话,萧婵又是一遍添油加醋:“我害怕…庭云哥哥怎么办啊…呜呜呜…”

    方庭云帮她擦拭掉眼泪:“别怕,我去找御医过来,你在这里等我。”

    他起身要走,萧婵连忙拽住他的袖子:“不行…赵娘娘和母后关系不好,我不能再因为这种小事儿让母后着急…要是被父皇知道了…呜呜…父皇会废了母后的…呜呜…”

    她哭的委屈,单就这几下功力,萧婵可是从小练到大的。

    宣帝昏庸,妖妃祸乱。

    这下山后的一桩桩一件件都无一不在提醒着他,或许那些‘叛经离道’的同门师兄弟,所做的事情是对的呢。

    方庭云此刻顾不上忧思,他只想救萧婵,哪怕能尽一点微薄之力也好。

    他举起那只有一排血牙印的手,浅笑着替她宽心:“你看,用它去找御医,两全其美。”

    萧婵抽泣声渐小,她看着方庭云的手,轻轻点头。

    可御医过来,也不能在这里看诊。

    方庭云侧头朝门外眺望,然后对萧婵说道:“公主坐在这里多不舒服,我带你去外面,我们在桌子上干干净净的好不好。”

    萧婵小声嘟囔着:“腿麻了,站不起来…”

    这话是真的,在这里屈了这么久,腿是真的麻…

    方庭云顾虑几秒,他在心中默念:女子十五及笄,女子十五及笄…她现在还是个小孩子…她才十三四岁…

    给自己洗脑完毕,方庭云从刚才砸过来的杂乱布头中,找出来一张还算完整干净的桌布,绕着自己胳膊缠了两圈后,凑过去将坐在地上的萧婵打横抱起。

    十三四岁的姑娘身材娇小,抱在怀里没什么重量。方庭云想起自己在书院中抱小锦链的感觉,似乎相比起来,也没什么两样,古书常说:心中成见高如山,深如壑。

    想来说的就是他现在这副心态吧。

    把萧婵抱到了光明处,方庭云抽出一只手来把自己刚刚换下来的红袍垫在桌子上,轻手轻脚的将萧婵放在上面。

    “我很快回来。”

    方庭云又囫囵揉了一把萧婵的脑袋,这次他跑的更快,将殿门虚掩着,没来得及看到萧婵那想吃人的眼神。

    很好…好几次了…他手废了!

    萧婵气的咬牙切齿,她透过镂空雕花看着门外飞闪而去的身影,真是后悔自己刚才还是下口轻了,应该再用力些才好!

    祀善殿的偏梯外。

    乐恪带着之前帮萧婵行事的老御医,躲在阴影处等候多时。

    老远听见上面有了动静,乐恪赶紧眼疾手快的拉着老御医就往外跑。

    “哎呦。”

    乐恪没控制好距离,带着老御医直接撞上着急下楼的方庭云。

    她捂着额头,神色痛苦:“你这人!跑那么快做甚!”

    方庭云也没想到拐角处会突然跑出来人,他捂着胸口,费力睁开一只眼睛,手指着老御医。

    “我…我找御医,我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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