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姐姐,你还没尝过宝宝酿的酒吧,走,竹叶青已经开坛了,大家说要不醉不归。跟我们一块儿去喝吧!”

    “好啊,那我这一次,真要多留几天啦!对了,宝宝,”穆姐姐突然想起了什么道:“魑鹬修罗传来消息问你,改了名字没有?”

    “我-----我还没想好。”我倦然叹息。穆姐姐理解我的不忍,微笑道:“没关系,不急,慢慢来!”

    回到竹轩前堂敞厅时,白莫显他们已经喝上了。满轩的酒香,杯盘狼藉。爷爷一喝便显醉态,见我回来,便推了一整坛酒给我,大着舌头,醉眼迷离地笑道:

    “来来,宝宝,喝!今天,看你能喝多少!”

    “对对,今天一定要灌醉他!”

    “灌醉他!灌醉他!”邬小关已经半醉,用筷子敲着碗唱歌。众人一起起哄,我微笑着不语,拎起坛子,左掌稳稳托住,朝嘴里便倒了下去。穆姐姐惊愕道:

    “宝宝,你这样喝,很快就醉了!”

    “不——会!宝宝喝多了,双眼迷离,脸儿红扑扑的,可就是不倒不晕不吐!模样儿更是好看!”爷爷大笑着捋须,斜睨着我满目骄傲。

    “哦,这样嘛?”穆姐姐半信半疑。爷爷点着道:“他从前是因为有病,想不到现在病好了,酒瘾却没治好,幸好他会酿酒,我们也就跟着托福,天天有好酒喝---------他那些酿酒的本事,还都是跟他娘学的呢,果然是一流啊!”

    听到爷爷提及往事,我心头发沉,拎着坛子独自坐到临门的长凳上,双眼一闭,朝嘴里猛灌。微涩而清苦的竹叶青在喉底涌起淡淡的热辣,像心在流泪的感觉。

    我索性左掌用劲,更大的酒柱往口中倾注。

    众人皆是怔惊,轩屋内静了下来。只听纤翠不满地夺过爷爷的酒碗,轻声道:

    “爷爷!看你,酒喝多了,又乱说话!别对宝宝提起他娘,宝宝心里会难受的!”

    “哦----哈哈,没事儿,没事儿,他每次喝酒都这样,没事儿,大家顾自己喝,红璃儿的菜做得很好啊!来来来,大家一起吃!”

    爷爷心知自己失言,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模样,招呼大家坐下来喝酒吃菜。红璃儿端着新出锅的菜肴经过我跟前,抬头涩涩地看了我一眼,又不动声色地为大家送菜去了。穆姐姐郁郁地叹了口气,也只好在众人的招唤下入席。

    白莫显最是不甘寂寞,方喝到肚热便叫嚷着要猜拳行令。满桌的人都沸腾起来,嘻笑怒骂,高调低和,极尽热闹之能事。每个人都刻意忽视着我的存在,竟没有一个人来理我。

    这四年来,这种情景已出现多次。大伙儿早已熟识了我的心性,越是在没有人安慰的情况下,我越能独自走出忧伤。

    精灵们对时间的感觉都是退钝的。不知不沉,天已经暗了下来。我们居然从早上一直喝到了临暮。

    轩厅四周横七竖八倒了无数空酒坛,灿醉如泥的小关和小琳趴在桌上鼾声如雷;小迷糊浑身酥软地蠕动着,手指在我脸上虚晃,说着我听不懂的话。红璃儿和纤翠喝得少些,也有了醉意,慵懒困顿地对倚而坐。

    “宝宝,你还好吧?”穆姐姐不敢有失,喝得极少,眼见众人烂醉,情势已不得控制。只得无奈地摇头停杯环视,最终看向了我。

    月光照进天井,洒满薄薄一层银。我突然想起刚进崂山,在城门外小酒馆夜半兑酒的情景。那一夜的月色,也是这般清明。

    一晃四年过去了,再过几日又是一个十月十五,是我娘和我的死祭。每当这个季节,临近这个日子,我便常常情不自禁地伤感。我不知道还要为自己过多少个祭日,才能实现和娘团圆的约定。

    想起无数个和娘共渡的艰辛却快乐的日子;想起那充满阴谋和罪恶,将我们母子生生逼向死亡的丑恶人间;想起爹爹和二娘的无情绝决;想起那摧断肝肠的十零散;想起初入竹林时,惶恐而诡异的遭遇;想起娘离开时让我敞开心怀原谅所有负了我们的人-------() ()

    无数零乱的片断画面,无数附骨汲髓的心伤情痛,折磨得我再也没了悲伤的力气!

    “众人皆说清醒好,唯我喜陶醉!”——爷爷经常说这句话,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此时此刻我恍然大悟。原来,并非所有的伤痛都能解决时,人们便以酒消解烦恼,暂缓痛苦愁闷,是有道理的!

    然而,可怜的我,连这都做不到!我闭上眼,无望地叹了口气,却在心底暗暗激励着自己!

    “我想到了!”我忽然呼了一声,重重放下手中酒坛,挺立在月影之中。

    琴声嘎然而止!

    我这才发现,穆姐姐坐在我左侧的小几桌前,似是无心地拨弄着琴弦,见我起身说话,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我回想方才,确似有低语般曼妙的琴声相闻,难道是这琴声,在不知不觉中支配着我的思绪?

    “你想到什么了?”她侧过头,朝我眨眼微笑。并未醉倒的爷爷也转过头来笑道:

    “仙子的天宇梵音-----果然灵验,我刚还在担心这孩子呢。”爷爷吃力地抬了抬身子,双眼迷蒙地看着我笑。

    “这孩子心事太重,却又不肯发泻出来,我索性将他所有心结聚到一起以毒攻毒,希望他能有所顿悟。”穆姐姐点头解释,爱怜地望着我道:

    “宝宝,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们,你想到什么了?”她的声音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婴儿。

    “名字!”我幽幽地吐出两个字,目光如月华般清冷淡定。穆姐姐点了点头:“你想好给自己改的名字了?”

    “是!爷爷,我不想再姓熊,我要跟你姓,姓陶!”我忧柔地望向爷爷。感觉不像是自己的声音。

    “姓陶?为什么要跟我姓?”爷爷不解地哂笑:“精灵们的姓都是自己乱给安的,我的原神苦竹笋初长时,差点被闷死在一只破陶罐里,我一气之下,才让自己姓了陶,你为什么要选取这个姓呀?”

    “世间万物,终落于尘泥,然尘泥却能遇火而刚!我情愿受尽千般煅炼,烧土成陶,不入泥淖!”我的声音悲绝。从小读书习成的知识,真正到了用得着的时候。

    “好!好个烧土成陶,不入泥淖!有志气!姓陶好,就姓陶!”爷爷声醉神不醉,目光中满是激动和肯定,朝我竖起了大拇指:“那么名字呢?叫什么?”

    我突而垂眼望向手中的酒坛,心中凄苦,长长吸了口气镇定情绪,涩涩地从嗓底拱出一字:

    “醉!”

    “陶醉?”穆姐姐微微颦眉。纤翠与红璃儿迷迷离离听着我们的对话,此时也提起神来,望着我大气也不敢出。

    “是,名字——就叫‘醉’!古人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醉解千愁,本当是最简单的方法-----可是我-------可是我连这个也做不到!”我再也忍不住地哽咽起来,右手五指紧紧抓着坛沿:“所以,我索性便以醉为名-------聊作自慰-----”

    “好!好陶醉!好一个以醉为名!来,纤翠,红璃儿,紫汀-----仙子,我,我们为陶醉----再干了这一杯!哈哈哈哈-------众人皆说清醒好,唯我喜陶醉!哈哈哈,陶醉好,好陶醉呀!!”爷爷突又醉态狂作,大笑数声,蓦地俯倒在桌上,呼呼大睡。

    “陶醉?----”纤翠与红璃儿互望着噙嚼我的名字,回头来看我时,眼中带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敬佩和羡慕的怜爱。

    穆姐姐一言不发,落腕按弦,淙淙的琴声,又如月光下的清溪般流进我惘乱的心灵。

    迎着晚风,我长长吸了口气,泪水回落,仰望远处浩渺的星空,心中突然泛起一丝自嘲的幸福:

    “陶醉,从今以后,你不该再有忧烦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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