栾白石一人在山道上漫无目的地走,他没有带剑,如一只茫然无措找不到路的白色孤兽。

    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处院落门前。门外是傲睨的苍松,杂木蓊然,正是侯家在拂霄山的别院。

    栾白石摇头,竟走到了这里。

    别院门前立着一块竹牌,上书“冷绿”二字,还是侯元朗请栾白石帮忙题的。

    侯府产业众多,这山中别院平常只有侯元朗去捱日观找栾白石时才会偶来住一两天。侯元朗称栾白石“道兄”,这别院对栾白石和几个亲近的好友随时敞开,只要想找人谈经论道,或是吟诗赏月,扯一扯闲篇,尽可在此相约小聚。

    栾白石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挂着的弦月,抬脚迈入了院门。

    院中石凳上有个伶仃的人影,正坐在月下独酌。听见门口的脚步声,转过头来。

    “栾兄?!”

    栾白石对那人略一点头:“昶吉。”

    “竟然是你!往常如何请不动你,今日神仙主动出山了!”说罢呵呵一笑,“只可惜裔修不在,今日七夕,想来他是有美人相陪了,哈哈!”

    栾白石勾唇,眼中并无半分笑意。

    李昶吉笑着招呼:“来,坐吧!正好有人陪我了。”

    栾白石在他身边石凳坐了下来。

    知道他不喝酒,李昶吉问道:“别院中有茶,泡一壶来给你?”

    栾白石摇头:“不用。你怎么一人喝酒?”

    李昶吉苦笑一声:“孤家寡人,谁愿意与我共醉呢?”他一脸的落寞,语气懒散。

    栾白石见他胸前衣襟湿了,腰带松松系着,脚边还有几个空了的酒壶,显然已经喝了不少。

    他听侯元朗说过,李昶吉是门荫入仕,任奉礼郎,他文采斐然,书画双绝,在故乡时便年少成名,本可早入仕途,可未及至弱冠,父亲故去,不得不守孝三年。好不容易因机缘进入玉京,又遭人妒忌,告发其父的名字犯了忌讳,愤然离开了试院。

    他一人流落异乡,仕途不顺,落魄至此,所结好友也只有同非世家,敬重他才华的侯元朗,和身在尘世外的栾白石了。

    李昶吉手中的酒杯又空了,伸手去斟酒,却发现酒壶里又空了,他摇头,弯腰又从脚边提了一壶新的。

    栾白石看着李昶吉一身嶙峋的傲骨,此刻却落寞颓然的样子,忍不住道:“青天高远,这世间并非只有一条路,坠欢莫拾,酒痕在衣。”

    李昶吉苦笑一声,抬起衣袖去摸酒杯,露出手肘处潦草的补丁。他许是病了,身体一阵阵的发寒,唯有酒入肠,才能稍暖几分虚弱的身体。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他的声音苍凉而苦涩。

    月光是冷的,照在二人面前的石台上,亦是一片冰凉。

    栾白石沉默了。

    李昶吉抬眼看着面前的栾白石,他的眉眼沉肃,饶是静静坐着,也难掩一身轩然气度。

    他自嘲地笑:“栾兄身在红尘外,骨重神寒天庙器,乃真神人也!昶吉怎能用俗人的琐事来让你徒增烦扰……”

    “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他念完这一句,摇了摇头,举起酒壶斟满了面前的杯子,刚要放下,却被栾白石抢走了手中的壶。

    李昶吉一怔,还当栾白石是要拦自己,却见他举着壶一仰头,吞下了一口酒。

    酒水冰凉,入口却微辣,栾白石不曾尝过这样的滋味,喝得很急,终于被呛到,咳得眼眶微微发红,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边,鬓边的一丝长发垂落下来,无端有了几分倜傥。

    谁也不曾见过栾白石这样忧郁的状态,他永远端方稳重,一丝不苟,让人看不出情绪。李昶吉静静地看着他,嘴角扯了起来。

    “是我看错了,原来栾兄也是凡人肉躯。”

    栾白石垂着头,看他一眼:“凡人肉躯怎么了?”

    “凡人肉躯,便用酒入愁肠,妄图破解迷魂。”他意味深长,半晌又道,“不过,都是徒劳。”

    “都是徒劳,你却喝了这么多。”栾白石低笑出声。

    李昶吉也笑,举起杯子,往栾白石手中的酒壶“叮”地一碰,仰头干了。

    “有栾兄与昶吉共饮,别人哪能求得,也算我幸事一件!不如抛却繁杂,今日酩酊醉吧!”

    栾白石也举起酒壶又是一口,这一次对酒的滋味有了些预期,虽然仍喝了一大口,却没被呛到。

    一股热意从胸腹升起,他感觉头开始发沉,不自觉轻轻地晃了晃。

    李昶吉看着他这幅模样,眯着眼睛问他:“栾兄,有何愁闷不如与昶吉一诉?”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她……”栾白石似在自语。

    李昶吉笑了,虽然舌头发直思维却依旧敏锐。

    “她?是个姑娘?”

    对面的人不回答,将手中的酒壶举起,酒水在壶中晃荡,他闭眼摇了摇头:“……这酒没用……”

    李昶吉在桌下伸长了腿,支起一只手撑在颌边,咧着嘴笑:“原来栾兄也会有今日……”

    栾白石突然歪头看他:“你不是说了,我不过凡人肉躯,妄想斩妖除魔,护卫苍生……却连自己的欲望都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如何控制……”

    李昶吉闭眼,熏然道:“怕相思,已相思,这本就是世间最难的事……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栾白石喃喃重复。

    “……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我该怎么办……”

    李昶吉已经无从解答,他上身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一头倒在石桌上。

    -

    没有几日便到了一年中元。

    正是是瓜果熟落的时节,拂霄山下的村落一片热闹气氛。

    施孤台搭在村口,上面立着招魂幡和灵牌,供着神仙菩萨,泥泞的小道上挤满了参加法事的百姓,诚心念诵祈祷来年岁月平安,五谷丰登。

    而青山中的孤观焚香寂寂,不闻人声,与山下如同两个世界。

    栾白石在九清台上舞剑,他的双目被一条两指宽的素绢蒙住,素白的生绢下是高挺的鼻梁,锋利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俊眉紧紧拧着。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他心中默念剑意,手中的剑招越舞越急,一道剑气劈出,突然听得一声尖锐的啾鸣,似是劈到了什么东西。

    他停了手中动作,摘下了面上的素绢,不远处,一只金色的小鸟歪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栾白石皱了眉,将剑收回剑鞘,上前两步蹲下\身来。

    是一只林莺,周身金黄色的羽毛,一只翅膀折断了,正簌簌发抖,不知是疼还是害怕。

    栾白石将鸟儿捧在手心,感受着它带着温度的小小身体,低声道:“抱歉。”

    他不应该犯这样的错。就算目不视物,他也能够能区分生气与杀气,今日心却一直静不下来,舞剑时耳中不闻生灵动静,心中杂念与风声一同呼啸,蒙蔽了五感,才会误伤了这小小鸟儿。

    他站起身,一手捧着鸟儿,下了九清台。

    剑气并未直接伤到这小鸟,或许是受惊的成分更多一些,翅膀上了药,又喂了些食水,精神恹恹地在药堂的小几上睡着了。

    栾白石把它挪到通风的位置,将它身下铺了一层柔软的稻草,又将窗口开了条缝,待它醒来便能自行离去。

    做完一切,他轻舒了口气,起身便出了门。

    刚刚迈出门槛,只见玉简急匆匆地迎面跑了过来。

    “师父!外面……有人找、找您!!”

    “不要慌慢慢讲,什么人?”

    “是、是山下的农户,说是、有妖怪偷孩子!!”

    “人在哪?”

    “还在正殿。”

    栾白石越过玉简,大步流星地往正殿走,右手竖起在耳边,沉声召唤:“剑来。”

    纯白的剑破空而来,被栾白石一把握在手中。

    “跟我走。”

    前来求告的是个二三十岁的农妇,心焦如焚哭得话都说不完整,玉简勉强从她支离破碎的描述中得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农妇是拂霄山脚下吴家村的农户,今日中元节,家中上下忙着祭祖。她哄完孩子,便将孩子放在了床上,自己去前面帮着张罗祭祀。没隔多久再回到屋中,孩子竟然不见了,她疯了似的到处找,只在孩子原来躺着的地方发现了几根绿色的毛发。

    这农妇想到前阵子玉京附近闹的绿毛怪,顿时魂飞魄散,冲上山来找白石道长求助。

    “……我的阿宝……娘不应该、不应该把你一个人放、放在屋里啊……这、这可怎么办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就不活啦!!道长救、救救我的阿宝……我们全家为你做牛做马……呜呜呜……”

    妇人哭声凄惨,话不成调,如落水之人遇到浮木,紧紧地攥着栾白石的衣襟。

    “你不要着急,身上可有带着孩子的东西,借贫道一用。”栾白石的声音温和却有力,莫名让人安定下来。

    妇人眼睛一亮,松开了栾白石,在他雪白无痕的道袍上留下几道醒目的皱褶。

    她匆匆地从怀中掏出一个肚兜:“……我、我给阿宝做的肚兜,这个可以么?”

    栾白石点头,沉稳地道:“您在观中等着,今日是中元,不要再孤身一人行路。我这就去找,先不要着急。”

    妇人仰头看着栾白石天人一般的身姿,不自觉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多谢道长!若能把阿宝找回来,我这条命都是您的!”

    栾白石弯身把她扶起来:“不必如此,此事耽搁不得,”转头交代徒弟,“你们在观中看着,照顾好人。”

    说罢将那肚兜收入袖中,提剑出了山门。

    漱羽在山门前下马车,正看见一抹白色的身影御剑往山下去了。

    “小姐,那不是……栾道长么?”银耳也看见了。

    她不禁皱眉,怎么这样不凑巧,一边抬脚上了台阶。

    “姜小姐,您怎么来了?”玉简好久不见漱羽,惊喜地上前招呼。

    “五筒!你们家道长去干什么了?”银耳对玉简一直就没改口,玉简拿她没办法,只好任她这么叫。

    “去伏妖啊。”

    漱羽想起今日是中元节,大感自己犯蠢:怎么挑了这么个日子。

    这么想着,还是淡淡笑着往里走:“我来给玄女娘娘上柱香,小道长近来可好?”

    “都好都好。有劳您记挂。”玉简礼数周全,带着漱羽主仆二人到了正殿。

    漱羽察觉了跪坐在正殿角落尚未止住啜泣的农妇,低声问玉简:“这是怎么回事?”

    玉简也压低声音:“这位是山脚的农户,孩子被妖怪抓走了,来请师父出马的,喏,师父刚刚和您前后脚的功夫,刚下山找人去了。”

    “原来如此……”漱羽取了一束香,拿到烛火上准备点燃,又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妖怪,有看到么?”

    “没有……不过说是在那孩子的床上留了绿色的毛发,我猜,可能和前阵子玉京闹的那个绿瓢有关。”玉简歪着脑袋推测,没留神一旁的姜小姐点香的动作一顿。

    漱羽飞快地看了身旁的银耳一眼,银耳接到信号,立即转身出了大殿。

    漱羽将手中的香插进炉中,转身对玉简笑道:“瞧我这记性,忘了件事情,还挺着急的,下回再来看你。”

    “……哦,好……那姜小姐慢走……咦?银耳呢?”

    姜小姐却没回答她,脚步匆匆地出了捱日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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