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院中摆了一张小方桌,还有两把小竹椅,珍娘从屋里又端了两个小杌子出来,笑着招呼石羽二人坐下。

    漱羽却不急着坐,走到栅栏边,看着远处一畦畦的菜地,种着各样的蔬菜瓜果,正是丰收时节,各色的果实挂在枝头,飘来阵阵甜香。

    小道上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许是有人经过,隔壁显然也在开火,屋顶的烟囱向外飘着阵阵白烟,裹着阵阵黍米的香气。

    她闭上眼,深吸了口气。虽然在凡界待了四千年,从来都是高门大院中深居简出,不曾如此近距离的感受人间烟火气。

    似乎,“尘浊之气”这样带着优越感的判定,也并非十分准确。

    抬眼只见不远处的柿子树上,橘红色的果实缀在树梢,有两只长尾的鸟儿面对面站着,正你一下我一下地啄食一颗熟透的柿子,枝头轻颤,两只鸟儿动作轻盈,似乎能想象它们口中的甜味。

    树下,吴阿贵正在井边打水,轱辘声悠悠地响,珍娘走到他身边准备搭手帮忙,阿贵转头说了句什么,珍娘笑着点头,眸中亮晶晶的,将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转身往厨房去了。

    “水声繁,弦声浅。城头日,长向城头住。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

    漱羽转身,栾白石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正看着水井边的两人。

    “以为道长不沾世情,不曾想会从你口中说出如此烟火气的句子。”

    “这是一个朋友所作。”

    漱羽扬了扬眉:“道长也有这样的朋友?”

    栾白石面向她:“你莫非认为我是什么独来独往的怪物。”

    “……”

    栾白石叹一口气:“我以为你对我也曾了解一二。”

    漱羽扯了扯嘴角,再次没能接得上话。她发现自己有些理亏,她对栾白石的了解的确不多,见面没有几次却已经款款深情无法自拔的样子,一度以为二人如今关系松动都归功于自己执着攻略,回想起来全是生硬的破绽。

    二人沉默着坐回桌边,珍娘捧了个托盘过来,将一盏带盖的瓷碗放在漱羽面前,笑着道:“自己家制的桂花酒酿,姜小姐尝尝看!”

    说罢又在栾白石面前放了一个茶盏,“道长的便是桂子煎茶,没有放酒酿,只是也没有山上的清泉,只有刚刚打上来的井水,粗糙的很,道长别见笑!”

    “无妨。”

    二人同时揭盖,桂花的清香味扑鼻而来。漱羽将瓷碗端起,桂花香中还闻到一股淡淡的酒味,略犹豫了下。

    她虽然酒力一般,但神仙饮凡酒一般是不会醉的,况且这农家自制的酒酿,应也不会太过浓烈,她只是担心凡人的酒味会不适合自己。

    轻啜一口,竟然出于意料地清甜。喝完放下瓷碗,一旁的栾白石才将茶盏举了起来。

    珍娘看见两人都喝了,心满意足地咧着嘴笑。漱羽便问:“阿宝还好么?”

    “好!好!这孩子正到了开始认人的时候……”珍娘说着一拍大腿,“正好让他认认恩人!”

    说罢也不等漱羽答应,转身便往屋里跑,没一会便抱了孩子出来。

    漱羽见珍娘步伐放缓,了然地放轻声音:“孩子睡着呢吧?何必这时候抱出来,无故吵醒了他。”

    珍娘微笑着轻声道:“没事没事!这孩子觉深得很,睡得牢!”

    漱羽低头看珍娘抱到身边的孩子,红色的襁褓中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比上次漱羽见到时更长开了些,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个一脸福相的孩子。

    她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柔和笑意,珍娘见她这幅样子,低声道:“姜小姐要不要抱抱?”

    漱羽一怔:“我?我没抱过孩子……”

    珍娘笑了,将阿宝换个方向递了过来:“不妨事,姜小姐抱一抱,恩人福泽深厚,我们阿宝也沾沾贵气,往后要记得姜小姐的大恩……”

    漱羽不得不伸手接过,那孩子感觉到震动,攥紧的两个小粉拳下意识张了张,惹得漱羽一阵紧张。

    栾白石在旁边看着漱羽手足无措的样子,眉间的冷峻渐渐化开。

    漱羽抱着孩子,只见阿宝略动了动,继续沉浸于梦乡,果然如珍娘所说,是个睡得很牢的孩子。

    珍娘看着漱羽怀里的阿宝,轻轻叹了口气。

    “阿宝刚回来那几日,虽然吃喝拉撒都正常,但睡觉总是很沉,有什么太大的动静都吵不醒,别的孩子夜里难免哭闹,他却从来不。我们担心这孩子被恶鬼抓走过,会不会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说来不怕二位笑话,我和阿贵哥都羡慕起别人家里有’夜哭郎’,觉得阿宝怎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漱羽听得珍娘这么说,屈起左手食指,抵在阿宝的眉心,轻轻摩挲着。

    半晌方道:“是个聪明且宽心的孩子,知道自己处在爹娘的爱护中,所以才睡得如此沉稳——”

    她抬头看着珍娘,语气温和:“——放心,他没事。”

    漱羽将手移开,孩子眉心的位置留下了一点淡淡的暗红,似是摩挲出的痕迹,很快便恢复了原色。

    像是在印证漱羽的话,襁褓中的孩子嘴角微微弯起,竟然笑了起来。

    “你看。”

    珍娘看见儿子睡梦中流露出的笑容,也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眼中涨满慈爱的热泪。

    漱羽抱着孩子轻轻晃动,如一艘随波的小舟,孩子睡得愈发香甜。

    栾白石垂目,看见她乌黑发顶,低声道:“这孩子大难不死,有神明庇佑,后福必至。”

    漱羽手中微微摇晃的动作一顿,转头对珍娘道:“外面有风,还是抱回屋里睡吧。”

    珍娘应了,接过阿宝往屋里走。

    “道长竟然也会说吉祥话让人宽心。”漱羽转头看了栾白石一眼。

    “……你不也是一样,”栾白石看向漱羽,“难道真的从那睡着的孩子身上看出他是何性格?”

    漱羽哑然。

    “他们有自己的判断力,并非你我说两句好听的话就真的宽下心来。只是感恩于能从无关的人口中说出美好的祝愿,在这个虽有妖魔作祟,但温情仍无处不在的烟火人间而努力生存罢了。”栾白石的语气通透而淡然。

    “你说的对。”

    漱羽抬眼看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后是连绵的群山,人与自然接壤,如水入水没有痕迹。

    她曾经觉得凡人痴蠢,既然迟早长眠,何必执着,何必苦痛,何必挣扎。

    漱羽想起那日邓顾左的话,这一世已经如此凄凉,他却仍愿意重回这伤人的尘世再走一遍。

    神仙看凡人,或许如凡间大人看孩童,一条手帕,一瓮清水,一片泥潭,都能让孩童兴奋沉浸,凡人仅仅因“活着”而上瘾,因他们之渺小,一辈子还有太多来不及感受的东西,这辈子受了苦,便想下辈子重来一次,换个方法活。

    那栾白石呢?

    “如今修道之人汲汲营营,不是为名为利,便是为求一条登仙之路,你修道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

    漱羽扬眉重复:“你不知道?”

    栾白石沉默了一会。

    他时常觉得自己在等,又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好像总是一个人走了很久,等人喊住他的名字,等着去到自己该去的地方。

    他的眸光微闪,重新开口:“我是个孤儿,不知道自己生于何地、父母是谁,师父将我带大,授我剑术,他带我走过许多地方,有时为了降妖除魔,有时只是无目的地走。每到一处他便问我:‘白石,想留在这里么?’”

    他幽深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山脉。

    “我一直摇头。师父似乎很失望,后来我便对他说,师父,去您想去的地方吧,我在哪里都无所谓的。”

    “但师父似乎很坚持,带着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拂霄山。”

    “他的足迹停在了那里,走之前对我说:白石,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师父不能继续,但你可以还可以找人与你同行。”

    “我没有继续走下去,因为我知道再走也是漫无目的,就将师父葬在山里,在他的墓旁建了捱日观。”

    漱羽偏过头,看见栾白石折角分明的下颌线。橘黄色的日光给他镀了一层暖色的边,让他整个人陷入了柔和,看上去没那么孤僻。

    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要往哪里去,他就这么提着一把剑穿梭在喧嚣热闹的人间。

    “所以你其实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你说什么?”

    漱羽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的话,神色复杂地沉默下来。这时阿贵夫妇先后捧着盘子过来了。

    “姜小姐尝尝看,这些都是珍娘亲手做的,手艺肯定比不得您府里的厨子,但是我们的心意……”

    珍娘将几个碟子放在石桌上,几样爽口的小菜,两碗胡麻饭,另还有一碟玉露团和一小笼金乳酥,造型别致,已是十分用心。

    虽然讲究养生的大户人家一向“过午不食”,但这乡间农户却是一日三餐,必不可少。

    阿贵见漱羽身旁那碗桂花酒酿已经见底,笑着将手中的酒壶放下,道:“看来姜小姐酒量不错,我们自家酿的松醪,请姜小姐尝一尝!”

    珍娘赶忙道:“贵客登门,这松醪平日里都舍不得拿出来喝,阿贵哥今日实在是太高兴了,姜小姐如果不便多喝,尝一点即可!”

    漱羽微微一笑:“好。”

    阿贵咧嘴笑道:“好!好!!我给姜小姐倒上!”俯身斟满了漱羽的酒杯,才后知后觉地对栾白石道:“……啊呀,我们喝酒不会冒犯了道长吧?”

    栾白石不着痕迹地看了漱羽一眼。

    “不会,你们酬谢恩人,宾主尽欢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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