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法阵,漱羽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山脉脚下。

    或许因为时值冬日,黑色的山体上除了光秃秃的树木,便只有裸露在外的白色岩石,黑白分明的连绵山脉下缓缓流过蜿蜒的河流,如同巨人的衣摆浸入水中。

    衣摆下方有一个缺口,河水从此处流入山体内部,成了暗河。

    石羽二人此刻就站在这缺口的旁边。

    漱羽抬手抚上身侧坚硬的山石,环顾着周遭。

    “这里是哪?”

    “青州。也是昶吉的故乡。”

    黄泉入口,在凡界与鬼界交界之处,只是鬼气重一些而已。

    从玉京到青州千里之遥,若非有法阵,骑马也要三五日才能到。

    漱羽低声道:“道长缩地成寸的功夫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栾白石看了她一眼:“小把戏而已。你能随我入法阵,也不简单。”

    看着漱羽面色些许不自然,又道:“你也算半个修道之人,金石之术本就造诣颇深,既然得过仙师点化,这应当也不算什么难事。”

    “……道长谬赞。”漱羽沉默了下来。

    山间有风,吹动她的鬓发,深吸了几口山中的空气,似有新的发现。

    “这里居然……”

    “——不冷。是不是?”栾白石看她一眼,把她的话讲完。

    漱羽点了点头,眼前的山水景物全都是冰凉的色调,本以为黄泉入口定然是阴风阵阵,谁知这里的风很柔和,还带着暖意,甚至比上一刻二人身处的玉京都要暖和些。

    栾白石的视线投向远处蜿蜒的河面。

    “刚死去的人身上带着未亡人的挂牵走到这里,还有满腔生前未了的执念和哀恸,这里虽然是人鬼交界处,却也是所有鲜活戛然而止的地方,一切都还有残留的热度。”

    漱羽顺着他的视线往河上看,只见远方漂来一只只小舟,舟上无人亦无桨,只有船头挂着一盏六角灯笼,昏黄的灯光投在河面,成了唯一的暖色。

    想来这些便是接死者入黄泉的船了。

    她好奇道:“你曾来过这里?”

    “是,”栾白石将视线从河面收回,转过身来,“我在这里送过我师父。”

    漱羽抿唇不语,想起栾白石曾经提过的那位引他入道的师父。

    “当时,我就站在这里等他,他站在亡魂的队伍中冲我笑了笑,让我回去。”

    就像离家远行前的长辈,对站在家门口依依不舍的孩子一般寻常的语气:回去吧,白石。

    “——可我不肯走。”

    师父对年幼的栾白石说了一番话,近来的他总是重复想起最后一句。

    「轮回于我而言并非无常,我为一人甘愿辗转。只愿来日你也能找到甘愿停留的地方。」

    随后便如同凡界无数最寻常不过的分别,满头白发的师父整了整衣袍,登上了去往轮回的船只。

    “……为一人……甘愿辗转……”

    漱羽低声重复,抬头看栾白石:“或许,你的师父已经回到人世了。你没有想过去找找他么?”

    栾白石摇了摇头:“或许是吧。人既相逢,乃是缘分注定,若我与师父有缘,自会相会,不必特意去找。”

    他看向漱羽,眸色比黑沉沉的崖壁更深了几分。

    “就像你我一样。”

    漱羽心头微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来了。”栾白石突然道。

    漱羽转过身看向后方,狭窄的山道上行来一队人,领头的两个鬼差一着黑,一着白,手中执着丧魂幡。那队伍中的人一个个面带哀色,眼神僵滞,浑浑噩噩地跟在鬼差后面。

    只有李昶吉昂着头,姿态如闲庭信步,在人群中格外突出。

    栾白石笑了:“不愧是他。”

    一队人逐渐靠近,队首的两个鬼差隔着老远便看见两个人影,白衣鬼差扯着嗓子喊了起来:“阴官办差,闲杂人等一律避让!”

    看二人似乎不为所动,黑衣的凶神恶煞地恐吓:“快快走开!否则将你们二人一起拘走了!”

    栾白石上前一步,冲着两个鬼差一拱手。

    “两位鬼差辛苦,我们来这里送一位朋友。”

    白衣鬼差没好气地道:“这里没你的朋友,除非你也是鬼!送人送到这里来了,你怎么不上天——”

    话没说完似乎吓了一跳,连忙扯了扯身边同伴的袖子。

    漱羽不着痕迹地从栾白石身后露出了脸。

    黑衣鬼差也看清了栾白石身后的神君,二人刚想行礼,却见神君皱着眉,冲他们摇了摇头。

    多年行走人间,练就黑白二鬼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白鬼眼色极快地转了语气:“——上天对你而言太难,这里毕竟还算凡间,也不算越界,你有什么话就快些说,不要耽误了时辰。”

    黑鬼见息翮神君眉头拧得更紧,以为是白鬼哪里说得不对,不走心地附和:“是啊,你们慢慢说……其余人我们先带上船了……”

    栾白石对两个鬼差迥然的态度变化并无过多反应,只是不卑不亢地一拱手:“多谢。”

    李昶吉走在队伍最后,等看清了二人,先是微微讶异,随后笑了起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原来并非仅仅诗中所言。昶吉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你虽口上说着夫复何求,却又毅然离开,显然只有好友还不足以让你留恋人世。”漱羽扬了扬眉,即使对着李昶吉的鬼魂,依旧语气直白。

    李昶吉一愣,随即大笑了两声:“哈哈!姑娘好尖刻,竟一下戳破我这迂腐文人的虚伪。若是我还活着,必叫你见到我此刻冷汗直冒的窘态……哈哈哈……”

    栾白石淡淡道:“她不是故意。既然当你是好友,专到此来送你,也是因你不告而别而遗憾。”

    李昶吉看着漱羽,眸中如有星辰在闪:“我知道,我虽与姜姑娘只有一面之缘,却欣赏她通透率真,也羡慕她敢于直言,而我七尺男儿,终究太多地方不如她……”

    “当初我劝你换一片天,而你却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漱羽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白山黑水。

    “昶吉是个愚笨之人,让姑娘失望了。”李昶吉黯然道。

    三人对立,气氛一时压抑。栾白石从宽袖中拿出一样东西,李昶吉一见,面露惊喜之色。

    他手中提了三只小巧的瓷制酒瓶,用粗麻绳拴成了一串。

    “道兄,你竟然……”

    漱羽也微感讶异,栾白石一向谨身修道,不沾酒的人今日居然带了酒来。

    “我此生唯一一次喝酒便是与你,既然你好酒,今日便依旧以酒践行。”

    栾白石将绳子上的酒瓶一一取下,分别递到李昶吉和漱羽手中。

    李昶吉想起上一次和栾白石喝酒的场景,目光在石羽二人之间几度流转。

    终是笑着道:“凡酒入喉,各人品得滋味各不相同,我李昶吉此生只有零落栖迟一杯酒,却愿道兄恋恋红尘中,对饮祝东风……”

    漱羽举到唇边的酒瓶一顿。

    “但愿如此。”栾白石看了漱羽一眼,仰头饮下。

    漱羽心绪百结地饮完瓶中酒,察觉到不远处两个鬼差已在探头探脑欲言又止,他们身后的小舟上,亡魂已经尽数登船,只余一个空位。

    李昶吉知道自己时辰已到,喝完最后一口酒,潇洒地抛下酒瓶,最后冲着栾白石和漱羽一拱手。

    “有缘再会。”

    便再不回头踏步而去。

    “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将相无断绝……”

    他高亢的声音从舟上飘来,渐渐没入黄泉深处。

    二人望着暗河消失的尽头,漱羽转身朝向来时路:“走吧。”

    “姜羽。”

    漱羽回过头,栾白石站在原地,眉眼沉沉地望着她,引得她莫名一阵心悸。

    栾白石缓缓走了过来,在漱羽面前站定。

    “我派创立伊始只有师父和我二人,一切明文规矩,从我而始。初时我心中所想只有除妖降魔,其余红尘种种,皆与我无关。于是我自愿持戒,在捱日观建立那日,于师父灵前奉上青丝,写下盟文,这二十余年一腔志愿从未变过。”

    “可你出现了……”栾白石叹息般地道。

    漱羽的手下意识绞着披风上的流苏。

    “自你出现后,我不停想起当年在这里送别师父时他最后的话,惊觉自己居然一直如此自负——他尚且无法做到断情绝爱,为一人甘愿一次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超脱于红尘之外?”

    栾白石伸出手,摊开的掌心中有一枚黑色的绳结。

    “我自立的戒条已破,这青丝结……给你吧。”

    漱羽垂眼看着他掌心的青丝结,胸口突然被什么堵得酸胀不已。

    “你……什么意思……”

    栾白石苦笑一声:“难道我说得不够明白?”

    ”不、不是……”

    “你说我数次救你,但你我都明白,我们之间,顶多可算作扯平。你对我心怀感恩大可不必,此前的肌肤之亲亦是情急之下不得已而为止,更无需有太多负担。”

    漱羽心头一紧,抬眼便陷在他深邃的注视中,听见他一字一顿。

    “我为你心折,就算你不主动靠近我,结果亦是一样。”

    他说:“或许,一切都是天定。”

    栾白石背手望天,此处不见日月,惟有暗云。他却舒了口气,似将心头的淤塞都打通了。

    “我只把我想说的说完,让你知道我心里到底如何。一切是我甘心情愿,你……做你想做的就好。”

    “……”

    栾白石将那青丝绳按在漱羽手心:“它是你的了,若觉得负担,扔了也随你。”

    这话好像曾经有谁说过。

    漱羽垂目,看着掌心的青丝绳,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温度。

    “走吧。这里呆久了也不好。”

    漱羽看着前面栾白石的背影,隐约可见宽袍之下,一截红绳系在他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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