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孙策将会稽靳家的嫡女靳明禾纳入府中。

    当日谢灵毓一早便乘马车去西园给聂夫人送补药,原本是打算带上孙娴和孙绍一起去和聂夫人团聚,但跟吴夫人请示时,发现她脸色不好看,谢灵毓只得作罢。

    到了西园,因聂夫人挽留,谢灵毓便在西园逗留了一整日。她没对聂夫人提起今日是靳明禾入府的日子,聂夫人也没问起和孙策相关之事,心平气静地拉着谢灵毓一起给腹中孩儿取名字。

    谢灵毓觉得不对劲,取名字这种事,聂夫人应该跟孙策商议才对,随后悄悄问了跟在聂夫人身边服侍的婢女,得知孙策这阵子来过几次,但聂夫人每次都避而不见。

    回府时已是黄昏薄暮,孙权忙于军务还没回来,谢灵毓刚喝上一口丹兰倒的茶,望着新置办的朱砂色床幔淡然一笑,不一会儿,燕儿进来禀报说,聂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引了靳明禾过来求见。

    谢灵毓愣了一下,她一整日都不在家,靳明禾这是在特意盯着她何时回来?

    心里虽纳闷,面儿上却仍要周到地请靳明禾进屋。

    谢灵毓起身相迎,半年未见,靳明禾好像变了个人,眉眼中的锐气尽褪,笑得面若桃花,一见谢灵毓就热切地开口唤道:“毓姐姐,咱们好久没见面了。”

    靳明禾说这话时神色谦卑,举止伶俐,谢灵毓怔了怔,对这称呼不大适应,上次和靳明禾见面,还是在山阴的花神庙前被她一通讽刺。

    谢灵毓牵强一笑,不自然地接话道:“的确是好久没见面了。”

    靳明禾却一点儿没表现出生分,又娴熟唤道:“毓姐姐,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着自小丫头手上取过礼物。

    谢灵毓抬眼一瞧,靳明禾手上捧了一只精致夺目的笔筒,约莫三寸宽,青竹上额外画上梅花点缀。

    靳明禾双手将礼物献上,乖巧道:“我知道毓姐姐能诗善文,从前光是笔就有五六支,所以这回特地用咱们会稽的金丝楠竹做了一只笔筒给姐姐带来,略表心意。”

    谢灵毓心想不妙,她丝毫没有想过要给靳明禾准备礼物,讪笑一下道:“劳烦你费心,我都好久没动过笔了。”

    靳明禾递过礼物,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谢灵毓忙向丹兰和燕儿使了眼色,又招呼靳明禾坐下。

    丹兰和燕儿奉了两盏茶过来,靳明禾低头瞧见纯银茶具,又夸了谢灵毓好品味。

    谢灵毓心里冷冷地,琢磨不透靳明禾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靳明禾放下茶盅,眉眼恭顺地缓缓谈起旧事:“不知道毓姐姐还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在郡府的后山跑着玩,我不小心落进水坑里,是毓姐姐把我拉上来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娇娇糯糯,犹是当年跟在谢灵毓身后的那个机灵小姑娘。

    谢灵毓回想无忧无虑的幼时往事,印象里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可惜后来年岁渐长,明白士族间尔虞我诈,知道父辈之间并不像表面那样亲厚,经历一些世事无常,幼年时的情谊已荡然无存。

    而如今造化弄人,她和靳明禾竟又在吴郡孙家重逢,谢灵毓也感慨道:“难为你记得。”

    靳明禾眸光闪烁,忽然弯腰施礼,柔声道:“毓姐姐,我这两年心浮气躁,不知礼仪,先前得罪之处,还望毓姐姐多多包涵。”

    谢灵毓这才明白过来,靳明禾是特地来登门求和的。

    谢灵毓直了直腰,猜不透靳明禾此举究竟是她自己有心为之,还是靳家人事先嘱咐好的。

    不管如何,她和靳明禾毕竟相识多年,往后在同一座宅子里,化敌为友是最好的局面。

    这么想的时候,谢灵毓隐隐又觉得愧对聂夫人。

    靳明禾在她面前真挚施礼,谢灵毓定了定神,还是抬手扶了她一下:“说起来我也有错处,我自己脾气不好,也请你多包涵。”

    靳明禾欣喜地拭了拭眼角:“毓姐姐这么说便是原谅我了?”

    谢灵毓客套道:“我今日有事出门去了,没来得及为你备礼,等哪天有空,我再给你补上。”

    靳明禾笑着点点头,察言观色后又恳求道:“毓姐姐,我今日去拜见了太夫人,她说聂夫人现在在西园,毓姐姐有空可以带我去西园吗?我若不去拜见聂夫人,担心有失敬意。”

    谢灵毓微微蹙眉,没想到靳明禾居然还记挂着拜见孙策的正室,虽说依礼本该如此,但没得到聂夫人的应允,谢灵毓万不敢擅作主张直接把靳明禾带去西园。

    谢灵毓只得推辞道:“你放心吧,聂夫人性子温婉,不会计较这些虚礼的,她如今在西园养胎,也不大见生人,等她回来,你再拜见也不迟。”

    说完担心靳明禾觉得受了冷遇,谢灵毓又与她谈心:“这府里有些闷,我近来学会舞剑了呢,你若有兴致,改日我来教你吧?”

    靳明禾盈盈一笑,点头说好,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侍奉吴侯了,不打搅毓姐姐了。”

    谢灵毓随即送到门口。

    靳明禾走后,谢灵毓回屋坐在书案前,一边把玩着笔筒,一边在心中狐疑,靳明禾怎么会这么好心呢?她可是堂堂靳家嫡女,从前那般不可一世,如今被安排给孙策做妾,居然还能恭顺谦和地露出笑脸,难道是遭遇家中变故之后,再也没有底气嚣张了?

    可是一个人的性情真会变得这样彻底吗?

    谢灵毓随手拿起一支笔,蘸了墨水,提笔写字,漫无目的地落笔,一撇一捺,在帛书上写下一个人字。

    谢灵毓对着这个人字呆坐片刻,忽然觉得小腹疼痛,去如厕竟发现月事来了。

    不知怎地,谢灵毓心里暗自闪过一丝侥幸,想着暂时不必受聂夫人那样的苦。侥幸了片刻,很快又有新的忧虑涌上心头,近来和孙权长夜厮守,几乎每个晚上都没有闲过,怎么会没有怀上孩子?小时候听说别人家娶夫人,刚过门很快就有喜了。

    天黑后,孙权一身疲乏从外面回来,见谢灵毓脸色苍白地在床上靠着,正要开口询问,她却先对他道:“你今天在小榻睡吧。”

    孙权走到床前观察道:“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舒服?”

    谢灵毓语气低靡:“月事来了。”

    孙权松了一口气笑道:“我还以为你怎么了呢。”然后坐在床边摸着她的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何至于分床睡?”

    谢灵毓勾唇苦笑:“我怕你不老实。”

    孙权朝她拱了拱鼻子:“从前那两三个月我都忍得,这几天还不好忍吗?我又不是天天只想着床笫之事,你当我是什么人啊。”

    谢灵毓听他又开始没羞没臊地乱说,不想再谈这个,于是指着书案道:“你看那只笔筒。”

    孙权朝书案投去一瞥,又回头望着谢灵毓:“你新买的吗?”

    谢灵毓摇头:“靳明禾送来的。”

    孙权警觉地问道:“她第一天入府就来给你送礼物,也太周到了吧?我记得你之前跟我说她不是好人,她怎么突然变这么好心?”

    谢灵毓托腮嘀咕着:“我也说不上来是怎么回事,这次见到她,感觉她跟之前不大一样了。看她的样子,好像比从前懂事些了,还提起小时候我把她从水坑里救上来的事呢,难道她现在是真心想跟我握手言和吗?”

    孙权觉得没这么简单,提醒她:“你可不要掉以轻心,我怕她给你设圈套。”

    谢灵毓靠在他肩上长叹:“这样猜测人心好累。”

    孙权也贴在她头发上诉苦:“也不知道大哥怎么想的,不设立新的山阴令,现在会稽郡府那几个人怕担责任,一有什么大事就写信来请示,大哥还让我出主意,我又不了解他们到底是什么状况,把我烦得头都疼了。”

    谢灵毓忙直起身关心道:“你头疼吗?我来帮你揉揉吧。”

    孙权笑逐颜开,抬手指着额头两侧:“左边疼,右边也疼。”

    谢灵毓双手落在他额头两侧,轻重适宜地按下去,心里思索着孙策迟迟不设立新的山阴令是何意,莫非魏卓之死已有了眉目,这样安排是为了静观其变?

    她缓缓用指腹在孙权两鬓间推揉着,衣袖扫在他脸颊上,淡淡清香似有若有。

    孙权闭眼惬意道:“你帮我揉得好舒服啊,以前怎么没享受过呢,下回你再帮我揉揉肩,还有腰也可以揉揉……”

    谢灵毓见他得寸进尺,便加大了指尖力度,一面吓唬道:“你想得美,当心我拿石头砸你呀。”

    “你砸你砸,把我砸坏了我就赖上你,以后你可要天天伺候我。”

    当晚,孙权躺床上难受了大半夜,彻底明白谢灵毓的担忧不是没道理的。

    从前不知人事的时候他勉强还能拥着谢灵毓一动不动地躺着,近来尝到了个中甜头,再让他守着谢灵毓空躺一夜无异于烈火灼心,想到接下来几天都要清心寡欲不能造次,孙权愈发浑身不自在,越想越心慌,寻思着必须找个法子能压制下去才行。

    谢灵毓虚弱疲累,倒在丁香色床幔里安然沉睡,孙权默默抽回圈在她腰腹间的手臂,轻轻拨开床幔下了床,趁着月色蹑手蹑脚来到茶案前,从茶壶里缓缓倒了一杯已经凉透的茶,大口灌进肚子里。凉茶略有清心降燥的功效,于是孙权又仰头喝了几大杯,放下茶杯后,回头望了一眼床幔,心有戚戚然,不敢再回到床上,干脆缩在小榻上用被衾蒙住头,凑合着眯到天微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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