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彤心头怅然,她在天空边吹笛子边毫无目的的盘桓,笛声悠扬,略带凝滞之声。

    空谷传响,在树上瞌睡的楚睿卿惊醒,久久望着在天上的蓝彤,落霞余晖中,那一抹白色格外耀眼。

    楚睿卿一眼就认出,是她。

    蓝彤并不知道楚睿卿还未离开深山。

    山间暮色晦暗,光影中的蓝彤并未看见楚睿卿。

    隔得那么远,楚睿卿深知即便喊了蓝彤也不一定听得见。他便顺手摘下一片树叶,也和着蓝彤的曲调吹了起来。

    蓝彤听见曲声,笛声蓦然一涩,循着曲声传来之处,看见那抹灰色的身影。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二人以曲传递心中念想,声音越发的凄凉深邃,凄凄切切。

    蓝彤落在枝头,楚睿卿也站起来了,背箧挂在树枝上。遥遥相望,欲挽罗衣,难结连理。

    多情总忆相逢处,雨霖岭,斜阳暮。最销魂,一阙断肠曲。欲见也,情何诉。不见也,情成误。

    徘徊回文笺锦字,题断肠,寄心语。又还惧,情身意难吐。月如镜,相思苦。月如弦,相思苦!

    这是多年后,楚睿卿再次回到雨霖岭时所题。

    天素当时还和过一首。娘亲的容颜,只能从模糊的记忆和画里找寻。

    她问:“爹,您很想念娘亲吧,我看您经常去乌云顶。”

    “是啊,当然想了,无时不刻在想,我甚至后悔,当年若是没回来再找她,她或许会一直在这里过着神仙般的日子。她走的那一年,才二十七。”

    “那一年,我才五岁。”天素声音低沉,她亲眼目睹母亲的惨死,她想要报仇,想要杀尽那群人。

    楚睿卿看着天素强忍眼泪。问:“你还记得珵儿么?”

    “记得。”天素拿出那块玉佩,道:“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

    楚睿卿道:“我当年第一次和你娘分别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山头落霞,洒了满山的春光。

    那一年的落霞,却是秋日。

    夕阳无限好啊。

    记忆中她身影飘飞在天际,和落霞似是一体。

    蓝彤一个恍惚飞到了楚睿卿的身边,有些生气道:”你为什么不下山去找个地方睡呢,山上有很多野兽你知不知道?”

    “反正下山也没地方住,山里景色很美,在树上睡还可以看看美景呢!”楚睿卿得意地笑了。

    蓝彤望着落霞余晖,叹道:“这乌云顶的落霞,确实美得叫人流连。”

    “还有比这落霞更美的呢!”

    “夜幕渐深,天一黑,还怎么看风景呀?”蓝彤忍不住扑哧一笑,方才的沉郁一扫而空。

    楚睿卿话语中带着欣喜:“今日是八月十七,月亮不是很圆,也是美的。这么美的月色不就是风景,还有这么美的神女,难道不胜过风景?”

    蓝彤有些羞愧,感觉自己被登徒子调戏,转过身,才不愿吃亏:“等野兽追你,看你还有心思看风景!”

    楚睿卿说:“野兽来了我可以跑啊,还可以飞呢,虽轻功不及你,野兽肯定不是我的对手。”

    蓝彤吹响小指,一只狼的声音在远处嚎叫像是回答。

    蓝彤笑着对楚睿卿说:“待会儿就有野兽来,看你怕不怕?”

    说完蓝彤就跃身飞起,楚睿卿抓住蓝彤的衣袂也飞向天空。

    蓝彤也不管身后跟着的人,又开始吹着她的笛子,狼群也从远方向她奔来,蓝彤想带楚睿卿见见自己的另一群伙伴。

    在天空中,蓝彤的头发随风蹁跹,一缕发丝吹到楚睿卿脸庞,又与他吹散的发丝缠到一起。

    月光皎洁,流云翩跹。

    见狼群奔近,蓝彤开始向下飞,与狼群汇合。

    楚睿卿也跟着落下去,见到这么多狼群时,甚是惊讶。

    蓝彤眼见楚睿卿神色惊异,知道这个八尺男儿心下肯定是毛骨悚然,笑道,“这下知道什么是害怕了吧。”

    明明是该害怕的,不知怎的,他此刻看着这么大的一群狼畏惧之余心中反而有些激动。楚睿卿向狼群大声说:“幸会,我叫楚睿卿,字宗臣。”

    这话算是说给蓝彤听的。

    蓝彤也对着狼群道:“今天新认识的,不敢给姐姐们介绍,只有向你们介绍了,他今晚要住在山林里,你们就帮忙照顾下他吧。”

    狼群眼中发着幽幽的蓝光,头狼仰天长啸了一声。

    楚睿卿看了一眼说,有些尴尬,尽量使语气镇定,向蓝彤道:“我觉得自己一个人还安全些。”

    “这山里很多狼群的,你不要以为你功夫好就行了,”蓝彤转了一个身,又偷偷看看楚睿卿,忍住笑,“这群狼数量虽不多,不过他们极为雄壮,有什么情况还是可以帮助你的。”

    好大一份礼啊。楚睿卿也不好推辞,因他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些东西,他在意的是面前的这位若即若离的女子。

    突然之间,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

    一想到连狼群都听她差遣,楚睿卿难以想象蓝彤这么多年经历了什么,只是眼下,有一万种冲动,想带着蓝彤离开这里,他靠行医卖药,也能养活她。

    他真的很想开口说带蓝彤走,只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无根无由。

    父亲的冤屈还未洗雪呢,他心头纠结,想潇洒离开却又万分不舍。

    “我要去参加科举考试,今年的考试已经完毕,下次还得等两年。”楚睿卿终于打破沉默,口中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此地偏僻,采的药也卖不出去。他身无分文,带着她也是风餐露宿。他不忍直说。

    “挺好的呀,学而优则仕,自古男儿便如此。”蓝彤爽朗道。

    “嗯,还有许多路要走。”楚睿卿压低声音。

    明月常有啊,人不常圆。

    蓝彤声音明朗:“是啊,你还要走许多的路,遇见许多的人,我们的相逢相遇也仅仅是漫长人生中短暂的一天而已。”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睿卿见蓝彤如此爽朗豁达,怕她心里毫不在意,有些无措。

    “我若是个男儿,也去考取功名。”蓝彤假装很释然。

    楚睿卿支支吾吾,他究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难道让蓝彤等自己?这样太残酷了。带着蓝彤漂泊,也更加不可能。

    “你怎么了?”

    楚睿卿叹了口气:“没什么!”

    两人坐在白天的水潭边上看着月亮,不说话,狼群也在他们身后蜷缩着小憩。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临别之际,蓝彤将自己的那支竹笛赠与楚睿卿。

    月光洒落一地的皎洁,楚睿卿拿起笛子吹起李白的那首《长相思》:

    日□□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

    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

    忆君迢迢隔青天。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笛声幽咽,衬着这鸟兽息鸣的寂静山林,仿佛更加哀婉凄绝,更加摄人心魄。楚睿卿望着蓝彤远去,远去,仿佛飞到了月亮里。

    他在月下伫立良久,良久,一丝隐痛在心间时而强烈、时而深楚。

    悲欢离合,本人间之常态,谁能不经历呢?所有的生离死别,既然是注定,那都得接受。不接受又能如何,毕竟人生在世,一个人能左右的,不过是自己人生轨迹罢了。甚至在交叠的生命光阴里,连自己的生命轨迹尚不能左右,最后只剩无可奈何而已。

    夜已渐深,在家中的大姐二姐也很纠结,外面的世界那么复杂,蓝彤的心思干净如水。她们实在担心妹妹被心思深沉的江湖老手骗了去。

    来此处的人,要么是到此寻仙的,要么是江湖骗子。蓝彤不谙世事,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正在姐姐们发愁之际,蓝彤推门进来。

    “他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蓝彤一进了门,嘴里便吐出这几个字。

    姐姐们立刻问道:“你又见到他了,他还在山上?”

    “嗯,他白天采了草药,明天就要离开。”

    两位姐姐急忙问道:“那你呢?”

    “我怎么了,你们不会以为我会跟他一起走吧?我们也才认识一天呢。”蓝彤突然笑了,爽朗说着,拿了一朵花往床上一歪,手里摩挲着玫瑰花鲜红的花瓣,嗅了两嗅,又将花插回石瓶中。

    玄玉见蓝彤释怀了些,道:“彤儿,我们经历的事情太少,这世上,除了我们三个能相依为命,再没有一个亲人了。不过在这山谷隐居,终究非长久之计,你们若想离开,咱们离开这里便是,不必太违背自己的心思。我也希望你们好好的,不至于在这山谷中寂寞终老。今天我和清夜说了很多事情,也谈论到这个问题,我们终究不是神仙,岂能置身世外?现在年轻,住在这里还能行,等上了年纪,哪里还能飞上来。”

    “姐,我从未想过离开你们,年少时也经历过锦衣玉食,终究不过尘土。家中早无亲友。”

    清夜拉着玄玉的手,笑道:“不过出去玩玩我还是很稀罕的,咱们可以女扮男装啊。”

    玄玉叹了一口气:“不经历凡尘俗世,人生终究算不得圆满,况且我们并不是修仙之人,有些情感,以前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萌生了,便不能说扑灭就扑灭。况且人生一世,不过是这个世间短暂的过客,倘若遇见个真心人,应当是最美的事情,况是这般如花的年纪。”

    蓝彤撒娇道:“姐姐,我是不会走的,即便他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也抵不过你们呀。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况且世间美好的东西,不一定非要得到才算好的,譬如晚霞,譬如明月,能遇到那么一回,见过了,我就心满意足了。”

    清夜笑道:“彤儿这话也不无道理,咱们还是顺其自然,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呢。”

    三姐妹一阵玩笑,便都睡去了。

    翌日,蓝彤回到昨天的那个水潭边,只见不远的石板上刻着八个字:清风朗月,辄思玄度。

    蓝彤抚摸着那几个字,陷入一阵沉默。

    玄玉和清夜也赶来,看着那几个字,二人不知道说什么。况且他们也知道,世间之情浓与情薄,与相识时间的长短,并无太多关系。或许一眼万年,或许万年一眼。而这些,不过是生命中的一些插曲罢了。

    楚睿卿真的离开了,他必须赶往京城,行路还很漫长。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才能到达京城,今年的科举错过,就还有两年的时间了,这些时间足以让他有时间去边采药边赶路,足以让他边挣盘缠边长见识。

    偶尔在途中救治病人会耽搁一两个月。值得欣慰的是,楚睿卿医术高明,从未医坏过什么人。况且他那样细心,又那样善良,被救治的人有时会多给些钱,他从来不愿意多收。

    走走停停中,从巫山到秦岭就用了半年的时间。此时他自离开家也已经一年半了,幸而家中老母身体康健,楚睿卿行医多尼也为母亲留下不少盘缠,老母亲日子倒还安稳。

    最为刻骨铭心的还是蓝彤,蓝彤无事总会拿出那七颗莲子反复摩挲,偶尔呢喃:“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两位姐姐自然知道她的心事,却也不好说什么。幸好蓝彤豁达,她们三人的日子一如往常自由自在。

    楚睿卿何尝不是如蓝彤一样刻骨铭心呢,只是他有他的使命,他有他的路。偶尔楚睿卿会从袖子中掏出那块他捡的蓝彤的丝巾久久凝视,摸索那笛子,仿佛看见了蓝彤一般。

    时光真是脆弱,风一吹,就吹散了旧梦,吹掠了梦人影。

    再回首时,都如镜花水月,寻之不可见。

    “爹,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带娘亲走呢?”

    “我平时一个人风餐露宿,什么都不怕,若是带着她,我怎么忍心呢?”

    “娘亲的身手也不差,还会织布。”

    “若是我开口,你说她是会选择跟一起住了十年的姐姐,还是选择认识一天的我呢?何况,我自己一个人吃什么样的苦都可以,我断不能让你娘跟着我吃苦。”

    是啊,就算在天素看来,认识一天,就说要带人走,也太不切实际。

    “您后来,是中状元才回去的?”

    “嗯,那已是永宁三年的事了,以后有机会再和你说吧。天色晚了,该回去了。”

    天素忍不住轻叹一声,要是娘亲还活着该多好啊。

    楚睿卿放了药筐,一纵身,飞向了乌云顶。

    天素脚尖轻点,也跟着飞了上去。

    石屋里的摆设,一切如旧。那台织布机,临窗而置,虽不染尘埃,还是沾染了时光的痕迹。织布机木头腐朽,没有人去摸索,原先的褒奖,都卷翘成枯木。加之阳光暴晒,许多处已腐朽。

    织布机外层涂过松漆,看得出是人为想要好好保护它。

    当时住在这里的,还是三个少女,她们该是多天真快乐呀。

    石屋里头有三处石板铺成的床,石床上还有蔺草席。中间是一处矮矮的石桌,大概,她们曾经就是在这里酿果酱,理蚕丝,缝衣物。

    天素来了很多次了,她自是知道,这里尘封着不忍提及的故事。

    父亲和母亲相逢的时间那样短,要在分别的日子,一直咂摸相处时的片段,那段记忆,或许早就磨出胞浆了。

    泪滴滑落。

    她也想娘亲了。

    九年了,娘亲,您在天之灵,让我们早日找到弟弟好不好。

    楚睿卿在天素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道:“也不知珵儿和月儿怎么样了,还有承瑜和灵珠。怕是你就是见了珵儿,也不一定认得了。整整九年了。”

    天素抹了眼泪,道:“爹,这么多年一直找弟弟,从未回过长安,最久一次,也只是在钱塘住了半年。总是记得母亲说,他年你告老还乡,就回钱塘养老。”

    终究未等到那个时候。

    雨霖岭有太多蓝彤的痕迹,钱塘却没有。

    有时候看见天际一线薄云,也能想到她当时飘飞的衣带。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而她的尸骨,还在长安。

    当年他要去长安,把她一个人留在巫山。连一封信都不曾去往来。

    后来,她在长安殒命,他回到她待了九年的地方。

    时光总是相错的,命运轨迹只在那一刹重叠。

    “长安,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沉默良久的楚睿卿道,“那你还有等你的人。”

    “其实也有等你的人。”天素也道,俨然是大人的口气。

    楚睿卿轻轻一笑,长安,是啊,那里也是有等他的人呢。

    “天儿也长大了,珵儿也长大了。当初,你的名字,还是因他的名字来的。若是未发生那样的事,你俩过两年,或许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天素脸微红,只道:“小时候,柳家的思颖最是爱跟着他的。”

    “我可记得珵儿只愿意和你玩。”

    这么多年,不是没听过长安城里的那位天才少年,李珺珵。

    好像不管她们走到哪里,都会听见议论太子的声音。她知道他也长大了,成为长安城里最惊艳的天才少年,也成为无数高门府邸小姐的梦中之人。

    李珺珵啊,从她出生起就刻在她生命中的那个人,还好么?

    记忆中那繁华的长安,也如当年一样么?

    “往年,长安每到二月十五,便要举行春猎。”楚睿卿道。

    天素是记得母亲抱着弟弟,自己和李珺珵在一旁玩耍的情形。

    “今日是二月初六。早春天气,记忆里,长安这时候还会落雪的。”

    晚霞笼罩石屋,想必也笼罩着长安的碧瓦飞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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