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源源不断派出数万人进入秦岭搜寻秦王,因太乙山一带也是演兵场,历年都有大批军士进入此地,周围春耕的百姓见此也不足为奇。

    四大上将之首的程飞收到飞书得知赵安来受重伤,亲自出马,一路找过来,只寻到遍体鳞伤的赵安来。赵安来率来的三百人,如今只剩十四人,均是奄奄一息。

    护卫们分成八队向八个方向进行搜寻。终于在山谷乱石中发现秦王的坐骑。那马已死了多日,马身的伤口上生了蛆,大片血渍流进土块干结成暗黑的腥色,像是大地的伤口,在血流干涸后,结成了厚厚的痂。

    沿着血迹,最终一队在一处悬崖边发现了李珺珵的马和残缺得不成样子的引云剑。

    秦岭一带,不止有杀手。若是常人走进来迷了路,也难得出去,何况是重伤之人。

    程飞见到残缺不全的引云剑时,已知道凶多吉少。仍然带了一群人往悬崖下找去。

    三日后,程飞终于下到悬崖之下,只见一具被野兽咬碎的残骸和秦王殿下沾满血迹的破衣衫,又在附近找到一只云锦鞋。

    四下白骨散乱,血迹零星。

    程飞带着众侍卫默然跪下,良久才起身唤鹰隼飞书发往长安。

    方回宫的皇上得到这消息时痛心发作,昏厥过去。

    明月素来身子弱,甫一闻噩耗,轰然昏倒。

    夜风瑟缩,皇城灯火凄惨。明明已是仲春天气,忽生了到春寒。

    越王府的廊檐下,李承珉临风而立,眼神锋利如鹰,看着皇宫方向,生生不肯眨眼。

    黑袍人徐徐走近,沉声问道:“确定他已经死了是吗?”

    “是的,他已经死了,尸骨无存。三日前我便知道这消息了。程飞还是太慢了。”李承珉神色平静,全然不似春猎前那般阴骘。

    “听说明月病倒了。”

    “没关系,李珺珵的尸骨还没回长安,她会撑住的。我这几日也会安排御医进宫给她看看。”他语气甚至称得上亲切。

    “接下来是皇后?”咳咳……黑袍捂住了嘴。

    “这几日倒春寒,天气冷了许多,你先回去吧。这几日长安风声鹤唳,我们之间还是少走动。”李承珉十分关切地看着黑袍人,像是真的很关心他。

    “我一向没什么人关注,你是知道的。”

    “也是。”李承珉温和笑了一笑,满面春风。“以后这天下,我还需要你一臂之力呢。”

    黑袍人没接这话,似乎很是怕冷,只将帽兜压得低了些,道:“皇后这么多年在宫里风雨不动安如山,她可不是当年宽厚仁慈的故皇后?”

    “那又如何?她现在拿什么跟我斗?先前她靠着李珺珵,独得了父皇这么多年的宠爱,她也该满足了。”李承珉语气透露着讥诮。

    “以后承瑜和承瑾你也会除掉是么?”

    “是的,都会除掉。他们不值得我柔仁。何况,历朝历代,哪个得到帝位的皇帝手上是干净的呢?宫里我已安排好了,也用不了多久了。”李承珉转动着手上的扳指。

    “燕王殿下马上要回京了。他怕是也不会等闲视之。”

    “我早有准备,毕竟为了这次春猎,我整整等了十年了。十年来,我也只走了两步棋而已。如果不能一击而中,我是绝不会轻易动手的。李珺珵他真的太过耀眼了,他也确实是能干,这次我派了五千名杀手,最后还是让他坠崖。若是得到的是全尸,我心底更踏实。”

    “他肯定是宁愿坠崖,也不愿落入杀手手中,最后让人抬着他的尸身回长安吧。想来,尸骨无存,对他而言,未必不是好的。他一向明光朗朗,真不像是凡间人物。”黑袍人道。

    “你还是看得透彻的,我还以为你会为他曾经给你好吃的就难过。为他去看了你两眼就心生怜悯。”李承珉一脸冷笑,他道:“以你的智计,可不输他半点。”

    冷风猎猎,明明是仲春天气,仿佛比寒冬腊月天还冷。黑袍人紧紧将衣袍扪住,长叹一声道:“李珺珵除了在他母后去世那年性情大变以外,对我们几个,总体上还算得是兄友弟恭的。你比他大了十多岁,你是在王府出的生,生辰很少人记得,他却能在宫宴上一口说出来,还给你准备了生辰礼物。老二常年在燕北行军,当年东瀛使臣进贡,向父皇赠送了一件稀世罕见的紫狐裘。父皇一高兴就赏给了李珺珵,李珺珵说老二常年在北境,燕北最是苦寒之地,便让父皇赐给了老二。”

    “可老二并不稀罕。他李珺珵不要的东西,就想以此笼络人心?何况是一向心性高傲的老二呢?”

    “人人都是这么想,说李珺珵早有了世间奇珍异宝,一件紫狐裘根本不值当什么。但我们也算是在长安见过无数珍宝的皇子,更知道,那紫狐裘天下就那么一件。明月一向怕冷,饶是李珺珵那么关心明月,也未将紫狐裘送给明月。他之所以极力讨好几个哥哥,是因为他知道,几个哥哥都很讨厌他。”黑袍又轻轻咳嗽了两声。

    李承珉惨淡一笑,道:“从一开始,我们就不在一条道上,于是那些谄媚逢迎,他李珺珵不屑,又何必刻意讨好几个兄长呢?”

    “他母后去世之后,他日日坐在那株枯死的海棠树下,整整一年,每天坐在那里。直到后来,海棠树终于生了叶子,他才开始重新练剑。其实,站在他的角度,他从未负过任何人。他小时候粉雕玉琢,天资奇绝,谁见了不喜欢呢?我们几个每次被母妃数落时,被责骂的第一句便是,七皇子能做到的,你为什么不能?我们为什么不能呢?不能如他一样过目不忘,却不知他四岁时每天四更天起来练武,夜半三更还在挑灯看书。那时他为了练轻功,脚上绑着一斤重的沙袋,每天跑半个时辰。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做到的,我们为什么做不到。”黑袍人声音低沉了许多。

    他接着道:“那时候,我们还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后来大家索性觉得反正也赶不上他,就不和他比了。最后将他付出的艰辛忽略,只看到万丈光芒,嫉妒之,抹杀之心生。”

    李承珉嘴角斜了斜,冷哼了一声,道:“等他的尸骸回长安时,你再在他灵前细说这些往事吧。跟我说做什么?难道就要因为我在二十岁生辰时收了他一颗夜明珠就要屈服于他?你难道忘了,我们是在争皇位,不是玩推牌九,你别天真了好么?”

    寒风一阵一阵,吹着屋檐的灯笼乱晃。

    宫里各处还算得井然有序,毕竟后宫还有皇后坐镇。

    看着昏睡的皇帝,皇后愁眉紧锁,这么多年来,他们觉得唯一能对得起玄玉的就是保全李珺珵和明月,如今,李珺珵生死未卜。

    哀戚之声从某个角落传来,随之被喝住。

    朝廷中更是传得沸沸扬扬,说秦王殿下殒命秦岭,只留下残缺不全的引云剑,尸身被野兽撕咬,想必死得异常惨烈。

    引云剑和凌霜剑是长安最有名的两把神兵利器,曾跟随皇帝南征北战。陪伴了皇帝半辈子,走遍了大江南北。

    后来,李珺珵出生,皇帝将引云赐给了他。再后来,承瑜出生,得了另外一把凌霜。李珺珵自学武以来,这把剑都不曾离身。他幼时还说,以后娶天曦的时候,就把这放在聘礼里头。

    眼下,神兵利器混不成剑形。而他的主人,飒然坠落。

    几位早已密谋好的朝臣打算硬闯皇宫逼迫皇上下诏为七皇子发丧,被皇后一律拦下。

    孙公公上前禀告道:“启禀皇后娘娘,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求见。”

    “后宫不得干政,烦请公公告知两位大臣,等圣上龙体无恙后再行定夺。”皇后自然知道这群大臣想逼着她拿主意。

    那群人是这么想的,李珺珵年初方封秦王,连王府都未辟,又不是东宫,且是嫡皇子,尚属于后宫的管辖。皇帝圣躬违和,逼着皇后定夺,在前朝也是说得过去的。

    眼前这位皇后,不是旁人,是当年和玄玉一起进宫的清夜。

    这么多年,她经历了姊妹亡故。一心守着几个孩子,委实憔悴了不少。况这几日再经历秦王之事,谁不是哀戚悲切呢?

    清夜抬头,淡淡看着跪在龙帐前的那群大臣。她哪里不知这群大臣想的这些。她淡淡道:“本宫不是当年的玄皇后。你们爱跪在这里就跪,秦王殿下的事,本宫也自会着人查清楚。”

    跪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皇后一向温和仁慈,很少这般动怒。

    偌大的皇宫一片沉闷,浓重的悲凉覆盖平日的喧哗与威严。

    秦王之死的消息一旦放出去,就难得收回。这些话说起来是冠冕堂皇,谁不知逼死秦王的便是这几位。

    一向温和的皇后眼神冰冷,群臣们悻悻离开。

    清夜一直守着皇上,灵珠和承瑾则一直守着明月。

    晃晃烛台,闪烁着邈杳的希冀。众人目光坚毅,纵然沉默,谁也未曾想过放弃。不是真见到李珺珵的尸身,谁也不愿相信那耀眼的明日轰然坠落。

    天气阴惨惨的。右相府中,回来将养数日的柳文暄将将能下榻,便入了宫,拜见了皇上皇后,又来到明月处。

    明月虽有好转,仍然不能下床。她躺在账内,以泪洗面。见柳文暄停舆在殿外便踉跄撑拐过来,两个侍婢忙上前扶住。

    柳文暄强撑着拐杖站在床边,隔着纱幔,低声道:“抱歉。”

    只听得明月在里头哽咽默泣。

    风霜吹来,寒入罗衣。宫殿内虽有火炉,暖意根本不上身。

    柳文暄最怕看见明月难过。离宫前,他告诉明月一定会保护好李珺珵,如今他回来了,李珺珵却未归。他受伤极重,才未站多久,身上的伤口便裂开,血渗过厚厚的衣衫,后背的血迹渲染开来。

    承瑾见那么多血,惊道:“文暄哥,你……伤口裂开了。”

    明月揭开纱幔,面色憔悴已极,她低声道:“你先回去养伤。”

    声音十分嘶哑,几乎说不出话来。哭了太久,仿佛生命就这样耗尽。

    柳文暄心痛早超过身体的疼痛,不知怎么劝。总想着,若是那一日,自己再支撑一些,哪怕是和李珺珵一起殒命,他也无怨无悔。至少他答应明月的事,他做到了。然眼下,凄风苦雨,惨惨凛凛,人仿佛断了魂,风一起,就要送走三魂七魄。

    明月看着柳文暄厚厚的外衣洇了大片血渍,眉头紧蹙,道:“快回去,我不会有事的。”

    柳文暄伤得极其严重,他撑着入宫,五脏疼痛如刀绞。一声闷哼,忽呛出一口鲜血。

    明月忙撑着病体起身将他扶住,她哽咽道:“你不能再有事了。”

    哪怕到现在,众人也看不透明月对柳文暄到底是什么心思。明月的眼中满含泪水。看着摇摇欲坠的柳文暄,蹙眉央求道:“回去养好伤,好不好!”

    柳文暄自小便喜欢明月。明月冰雪聪明,岂会不知。只不过明月不喜欢长公主,便也跟着排斥柳文暄。饶是柳文暄对明月的心思如此明朗,明月也从未真正表示接纳过他。她觉得自己活不长,若是注定没有好结局,还不如不开始。

    她看着眼前虚弱的柳文暄,曾是玉树临风的温润公子。长安中谁家姑娘不喜欢柳文暄呢?比起惊才艳艳的江皓辰,柳文暄温润儒雅;比起神光朗练的秦王,柳文暄玉树飘逸;比起志气凌云的乔卓然,柳文暄浩然畅朗。他在哪里都不甚出格,也不和任何人争什么。其母是长公主,其父是右相,其舅是当今天子。这么好的出身,谁人不喜欢呢?这么温雅的公子,谁人不心动呢?

    明月看着强撑的柳文暄,拉着他的袖子,道:“明日没回来,我会撑住的,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明月心性之坚韧,柳文暄是知道的,仍然放心不下。他全然倚在承瑾身上,明月拿了自己的披风给柳文暄披上,命承瑾扶柳文暄回去。

    柳文暄太过自责,他真的,真的很抱歉。只是此时,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无。仅有的一点意识,也无法感受到来自明月披风上的温度。他的嘴角渗出血迹,逐渐昏迷过去。

    明月看着承瑾扶着柳文暄远去的背影,不刻便听到承瑾慌乱喊道:“传太医……”

    她心口一紧,猛然呛出一口鲜血来。左右侍女也慌作一团,忙喊着“传太医……”

    皇宫便是沉浸在这样一种紧张又沉闷的空气里。在一阵阵嘈杂奔走后归于平静。

    侍女们才给明月喂了药,明月恍惚醒来,急着人去了承瑾的寝宫。柳文暄就近安排在偏殿。大概是用了药,他脸上生了些血色。

    明月握了握柳文暄的手,道:“不管如何,我们都不能轻易倒下。为了明日弟弟,你不能再有事了。”

    柳文暄微微睁开眼,泪水从脸颊滑落,嘴角浮出一丝极浅的笑意。某些时刻,连笑都是件费力的事。他也握了握明月的手,却未留恋。他们如今大了,再也不能如小时候那般耳鬓厮磨。

    他总是记得小时候明月的母后当着他的面说,以后他要照顾明月一辈子,他很是高兴地回答,上天入地,以命相护。

    后来,先皇后亡故,长公主便不许柳文暄和明月走近。有一次柳文暄偷偷进宫看生病的明月,被罚在雨中跪了一天。

    他从不掩饰对明月的喜欢,不去练武,也要陪着明月,为的是不让她感觉到孤独。为的是让她知道,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他初心从不改,上天入地,以命相护。

    这些如云丝般的往事,被风梳离,缥缈进岁月的深渊,缠缠绵绵,若即若离。似乎谁都不记得,也似乎谁都未曾忘却。

    明月蹙眉,不想让柳文暄这般因她在长公主面前为难,十二岁那年,在琼林宴上,点了新科状元江皓辰。

    奈何父皇说江皓辰了无背景,皇后也劝解她。她便再未提过。

    于江皓辰,她或许只是因一面之缘而心生希冀。只是觉得那种恣意,是长安人少有的,才心生羡慕。而那些原本是将柳文暄排斥在她感情之外权衡利弊之后而生的考量,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几分真假。

    或许此生,柳文暄终将是她最后的归宿。饶是长公主千般阻挠,柳文暄也义无反顾,飞蛾扑火。

    明月心中终究是有愧疚,若是撇开长公主对她母后的种种不敬,她难道对柳文暄就没有一分真情?

    有些事情,实在禁不住细想。想到生命尽头,终究又是一个人,于是眼下种种,又何妨呢?

    世人汲汲营营,终究一抔黄土。

    明月想着,眼眶还是忍不住酸涩。母后去世后,李珺珵和她是乍明乍灭的灯火,如果李珺珵遭遇不测,下一个便是她。

    长公主是自小长在宫里的人,知道自小身体羸弱的她根本经不起深宫里的折腾。加之体弱多病,一直不见好,没人会娶一个行将就木之人为儿媳。更何况柳文暄容颜清绝,光华内敛,多少姑娘爱慕不及啊。

    明月虽久在深宫,到底也知道这些。是以,她也刻意避着柳文暄,小时候如此,如今大了,更甚以往。

    眼下她知柳文暄自责,亦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李珺珵才受如此重伤。她忍住悲伤,握了握柳文暄的手,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你也不能有事。”

    似乎从未感受到她的温度,眼下就像是天使之翼,从云端伸出来,将摇摇欲坠的柳文暄挽住。他微微点头,安然闭上眼睛。

    此时距李珺珵失踪已过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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