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十一月初,临安也落起大雪。

    一团团大雪落入水中,窸窣一响,便没了声音。就好像,消失的生命,在陨落之后,这世上,再不会有他的痕迹。

    天素站在西湖之畔,望着远处快被雪淹没的雷峰塔,神情寂然。许多回忆被风雪吹入眼眸。

    那一天,一大早,母亲给父亲递了披风,去看了还在熟睡中的弟弟,就提着盒子,牵着她上了马车。

    下着好大的雪,母亲梳着三鬟髻,髻边装点两支孔雀衔支点翠步摇,发髻后用六支金簪盘住。

    马车在雪地里轧出深深的痕迹,车身微晃,晃得母亲步摇上缀着的水晶一闪一闪。

    她不安分,跪坐起来,伸手玩母亲头上亮晶晶的坠子。母亲的发间散发着淡淡的桂花香,她的头发又黑又厚,真的好看。

    母亲慈祥地看着她,她问:“娘,我把这个取下,你头发会不会散。”

    母亲笑道:“天儿又顽皮了是不是,现在越发大了,待会儿见了珵儿要矜持些知道么?”

    “哦!”她回答得乖巧,抱着母亲的胳膊,略微害羞。上回她爬屋顶,被母亲训斥了一回。

    母亲顺势把她抱在怀里,将她身上的盘锦镶花袄拢了拢,抚了抚她的脸,暖意从母亲的手上传来。

    到宫里,李珺珵一见她,便跑来拉着她的手向两个大人道:“母后,蓝姨,我带着天儿妹妹去找明月姐姐玩。”

    皇后抚着李珺珵的发顶,笑道:“要小心些,别再让天儿妹妹爬屋顶了。”

    母亲也笑着摇头,道:“他两个,都爬到太极宫顶了,太顽皮了。”

    “顽皮”两个字,带着浓浓的宠溺。

    李珺珵脸颊也红红的,他低声道:“我不喜欢思颖。”

    其实不是李珺珵不喜欢思颖,而是她不喜欢。那时候,长公主经常说,以后把思颖送到宫里伺候李珺珵。

    小时候的她和李珺珵,因开悟得比一般孩子要早,也知道以后李珺珵是要娶她的。长公主也知道这事,她却说,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何况皇兄有意让珵儿继承大统,以后哪里少得了三宫六院。

    皇后和皇贵妃听了这话,也没多说什么,只道:“还是看珵儿自己,孩子们的事,我们管太多可不好。”

    不想长公主却道:“这就是皇嫂的不是了,给珵儿和曦儿定娃娃亲,我家思颖可比天曦大几个月呢,要定亲,也是我们思颖和珵儿才是。”

    一向温和从容的皇后也变了脸色。

    还是皇贵妃解围道:“长公主这是哪里话,姐姐和彤儿小时候就说以后孩子要结亲,那不是比你还早。”

    长公主挖苦道:“皇贵妃这话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皇后和尚书夫人年纪轻轻就开始想男人呢。”

    玄玉道:“长公主,本宫累了,跪安吧。”

    长公主一脸愠怒起身离去,走远了之后故意大声嚷嚷:“我也曾是这宫里的主人,由得她指点?不就是靠着一张狐媚子脸,怕不是一个是赵飞燕,一个是赵合德?”

    宫里的人都听见了。小小的天曦也听见了,看见母亲惨白的神色,她知道母亲不开心。

    自此,天曦便不喜欢和思颖玩。不知此情形的李珺珵见她不愿意和柳思颖玩,也开始避着思颖。

    柳思颖极其刁蛮任性,宫里没人不怕她的。每次来,见不到李珺珵就哇哇大哭,还要去找皇帝舅舅理论,说表哥欺负她,说表哥被小狐狸骗走了,不要她了。

    长公主是皇帝最小的妹妹,比皇帝小近十岁,也是唯一一个与皇帝一母同胞的妹妹。皇帝对这个妹妹疼爱有加,把她的孩子看得比自己的孩子还要宝贵。

    长公主在皇帝面前一哭诉,说皇帝要是立李珺珵为太子,那太子妃只能是她家的思颖。

    起先皇帝还敷衍过去,说以后再看。

    结果孩子们渐渐大了,李珺珵日日和天曦在一起,亲密无间。且这两个孩子天资太过出众,她觉得这么下去思颖是没什么机会的。于是在宫里一哭二闹三上吊,又是哭先父,又是哭亡母。

    皇帝心一软,便道:“珵儿以后若是继承大统,定然少不了三宫六院,整个长安,谁的身份比思颖尊贵?她自然是要到珵儿身边伺候的。”

    皇帝虽未给明确答复,但至少说了,以后李珺珵继承大统,宫里必然有她家思颖的位置。

    长公主自此便在宫外到处宣扬,皇帝答应她以后李珺珵当了太子,她家思颖便是太子妃,若是继承大统,思颖便是皇后。

    长安有头有脸的诰命夫人常坐在一起喝茶,这类消息便不胫而走。

    谁不知道长安城里有两个天才神童呢,一个是七皇子李珺珵,一岁时嫌“珏”这个字不好,选了珵这个名字。四岁时作诗“不登山之高,何以小天下”;另外一个,便是户部尚书楚睿卿的女儿,指物作诗,三岁时便破了外使九连环之解法,并出谜题难住外使,杀了那帮耀武扬威外使的锐气。

    三岁的天曦在朝堂上,当着外使的面,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有黑、白、蓝、红、黄五个琉璃珠。甲、乙、丙、丁、戊每轮从中各拿一个,同时确认颜色后放回。经过五轮,正好每人都拿到过五个颜色的琉璃珠。已知条件如下:甲最后拿的琉璃珠与乙第二轮拿的相同,乙第四轮拿的琉璃珠与戊第三轮拿的相同,丙第二轮拿的与甲第一轮拿的相同,丙最后拿的琉璃珠与乙第四轮拿的相同,丁第三轮拿的琉璃珠与丙第一轮拿的相同,丁最后拿的琉璃珠与丙第三轮拿的相同。假如甲拿到的琉璃珠颜色依次是黑、白、蓝、红、黄,那么乙丙丁戊五轮拿到的琉璃珠分别是什么颜色?

    外使听了此问,交头接耳了一回,写写画画,半天没得出结果。

    在外使们焦头烂额之际,四岁的李珺珵站出来说出了答案。

    这个游戏其实是天曦、李珺珵、明月、承瑜、承瑾几个人经常在一起玩的游戏。是以天曦和李珺珵知道。

    于是,就这么一个三岁一个四岁的小孩子,把那帮来朝拜的外国大使们惊得目瞪口呆。

    两颗星斗太过璀璨,以至于其他的王孙公子,都被这两个小孩子盖住了光芒。连最开始被称为神童的柳文暄,都被他们比下去。

    原本以为这样温馨欢快的岁月,会亘古不变。母亲永远年轻,父亲永远健朗,她和李珺珵也会这样耳鬓厮磨到地久天长。

    可是为什么,他们不过玩了一场捉迷藏,母亲就不在了呢?

    大雪依旧下着,从那一年的冬至,一直下到今日。

    那天雪好大啊,淹没了回忆中的欢声笑语。寒气逼人,冷风透过衣橱的缝隙,穿过岁月的繁芜,吹入她内心。

    母亲面容痛苦,嘴角咳出大片大片的血迹,落在她最喜欢的玉色大袖衫上。她捂着嘴去扶皇后,皇后也咳出许多血,紧紧拉着她的手。

    她们艰难地想呼唤什么。

    只听陈贵妃匆匆跑出去大喊皇后和尚书夫人中毒了,整个凤华宫乱成一片。

    丫鬟婢子们跪了一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皇后和诰命夫人,谁也不敢上前。

    李珺珵捂着她的嘴巴,她哭得最后晕倒过去。

    醒来时,她便在天牢里。一旁躺着父亲,身上到处都是血,她以为父亲也死了,呆呆坐在一旁,好像连哭都不会了。

    直到柳崇杰和陈仪慌慌张张过来,带了大夫来给父亲看病。

    她看见柳伯父,才哇哇大哭起来。柳伯父抱着她安慰道:“天儿别怕,别怕,伯父会保护你和你父亲的。”

    陈仪在一旁看父亲身上的伤口,一边擦眼泪。见她哭闹不止,过来抱着她道:“曦儿再不能有事了,你再出事,你父亲怕是再也醒不过来了。一定要撑住好不好,答应叔叔。叔叔一定想办法救你和你爹出去,七殿下还在宫里等你呢。”

    后来,她从狱卒口中知道,七皇子也变得呆呆傻傻,一代天之骄子,或许就这么废了。

    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中的她才意识到,李珺珵也没有母亲了。

    那个用稚嫩声音向她承诺一生一世要守护她的那个孩童啊,他此时情形如何呢。

    五岁的天曦,抬头看着天牢黑魆魆的牢顶,适应黑暗的她,已经能看清牢顶的铁链旁大蜘蛛结的网。又来了一只蜘蛛,一圈一圈的,蹬蹬腿又结了一张网。

    后来,父亲醒来,疯疯癫癫,挥舞的铁链把她弄伤,她好像也不觉得痛。

    起先,柳伯父和陈叔叔都轮流着来牢里看,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陈叔叔再也没来过。

    那一年的除夕,是在牢里过的。

    父亲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她学着父亲给人看病的样子,给父亲把脉。她自言自语着,还好,脉搏是跳动的。

    再后来,她被偷偷带出去,狱医宣布她染疾不治身亡。不久后,父亲也来到她躲避的小茅屋,皇帝伯伯打扮成平民的样子,带着李珺珵来看她。

    李珺珵见到她时,过来抱着她大哭。那好像是她记忆里,他第一次哭。

    她们懂事得太早,李珺珵博览四书五经,她才不要落后,是以,玩耍的时候并不多。真正放纵自己性情的时候,也是她来了宫里,见了他,才有那么天真的片刻。

    雪花落入西湖,泛起点点涟漪,荡起波纹,穿过回忆,把彻骨的寒意送入心底。她伸手接住一团雪,不多时雪花悉皆融化,指尖的水也被风干,真像记忆中的人,被岁月拂去痕迹,最后什么也不剩下。

    一旁撑伞的小雨见姐姐神色哀伤,想逗逗她。她看着天素穿着白色衣衫,自己穿着黄色衣衫,道:“姐姐,你看我们一黄一白,像不像小青和白素贞啊。”

    两个月来,天素都是这样寂然的神色,好像这一生,再也不会笑了。

    这么多年,她们都以男儿装示人,这一路为了躲避追查,换回女儿装。

    怕面容太过明艳引人注意,小雨给她整了个面纱。

    小雨看着姐姐颜如舜华,眼中却只有哀伤之色。她想逗姐姐笑一笑,自己心里却是苦涩的,才一笑,又很想哭。

    她们离开雨霖铃一个多月之后,便有人查到了山中小屋。山下的百姓只说了有一个神医和两个公子,还有一个丢失的小儿子。

    那些暗中打听之人本欲放弃,听了说失踪的小儿子,又继续查起来。

    天素是谨慎之人,若此去余杭是有心之人为之,则必然和父亲的死有关,将父亲的死与天朗牵连起来,那么这人,必然涉及当年的大案。

    是以她没有跟着去西域,而是来了临安。不出她所料,真有人暗中跟踪。她和小雨换回女装后,便甩开了那些人。

    她再也没有依靠,再也没有屏障。从今往后,这人间,只有去路,没有归途。

    临安是母亲的故居,这里数十年前战火纷乱,已无一个蓝氏。

    北风瑟缩,枯叶凋零。酾酒临江,终究不属于她的潇洒。向西北而望,那里有她牵挂的人呢。

    正晃神间,一个八岁多的小女孩带着六岁多的弟弟走过来,声音嘶哑,喊道:“姐姐,给我一点吃的好不好。”

    面湖而立的二人转身看见小女孩打着赤脚,脚趾和脚跟都烂掉,她蹲下身,示意小雨拿些吃的出来。

    天素问:“你们两个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在外面?”

    小女孩眼中蓄满泪水,道:“八月的时候发大水,爷爷奶奶都被水冲走了,我们跟着村民一起讨饭到这里来。”

    艰屯之年,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冷了许多。天素也是下了山才知道,八月中旬黄河一带暴雨,河南山西等地一连下了数月的大雨,许多庄稼颗粒无收。当地百姓四处流落,乞讨的人成群结队。

    “你们那些村民呢?”

    小女孩的睫毛被泪水粘在一起,上兜着几片雪。她脸颊上都是污迹,怯生生的,道:“她们很多都生病了。”

    后面的小男孩听着天素冷冰冰的语气,拿着小雨给的干粮,拉着姐姐就要走。

    小女孩擦了擦眼泪,带着弟弟走开。

    这才是六岁孩童的模样。所以当年的李珺珵,在宫里受了任何委屈都不说,只和她玩耍的时候才给她看身上的伤口。他到底是经历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痛呢?天素很想回到那一年的大雪天,告诉他,别怕!

    风吹着天素萧瑟的背影,显得孤苦伶仃。小雨裹了裹厚厚的斗篷,又给天素的狐裘领子拢了拢。

    天素也任由她。

    小雨也曾流落,这样的情形她不忍多看,也不愿多想,转过话头道:“姐,你是不是不怕冷啊,这么冷的天,你看,我都冻得流鼻涕了。”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眼睛。

    “跟着她们去看看吧。”天素道。

    小雨舒了一口气,这么些时日,姐姐对任何事都是不甚在意的态度,眼下好歹有关心的事。

    二人远远跟着那两个孩子,穿过数条街巷,到一片荒城处。

    破茅屋里,挤着很多人,横七竖八地躺着,还有婴儿的啼哭声。

    小男孩手中还没吃完的饼子被一旁大些的小男孩抢了去,六岁的小男孩便嚎嚎哭起来。

    哭声穿过厚厚的雪,落入两人的耳朵。

    就在这时,一个拄着拐杖跛足的老头过来骂道:“你们这群病鬼赶紧走,都是你们把疟疾带过来的,我的孙儿都快要病死了。你们再不走,老子今晚就放火一把烧了这里。”

    天素走近,声音淡淡的,拿出一块银子,道:“老人家,下这么大的雪,这里先让他们避一避吧。”

    小雨将背囊里背的干粮都拿出来分给那些流民,根本不够,她喊着小孩子先吃,手里的饼子已被抢光。

    老人家见了那么大一块银子,眼睛有些放光,随即又面露难色,道:“姑娘,你不知道,他们把疟疾带到我们这来,我们附近好多人都生病了。这大冬天的,哪里能经得住这般病痛折磨?今年比往年冷许多,我当初也是看他们可怜,才让他们在这里住下的,眼下我孙儿也染了病,再过一个月就到年关,这不是给自己添晦气么?”

    “老伯,我会治疟疾,你留他们在这里住下吧。”

    老人见天素身材高挑,说话冷静,她又蒙着面,看不出年纪。

    只见旁边的小丫头在给大家分吃的,一包食物早分了干净。

    他不是很情愿地接了钱,道:“那你先得治好我孙儿才行。”

    “可以。”天素看了看流民,道:“不过您需给他们提供一些吃的。”

    “钱算在你头上?”老头盯着天素。

    “可以。”

    老头一跛一跛带着天素和小雨来到一处宅院,宅子尚算得宽敞,也很干净。看得出是个殷实之家。

    里头青年男人见老人回来,道:“爹,那群人可赶走了,您看昌儿都病成什么样子?”

    那人说毕,见站在门口的天素和小雨。

    老人回看一眼,道:“姑娘进来吧。”又向儿子道:“她们说能治疟疾,给昌儿看病的。”

    “一个女孩子能看什么病。”青年男子满眼不屑。

    小雨不服气道:“我姐姐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夫。”

    那人见小雨也才不过十四五岁,喊蒙面女孩姐姐,估计这女孩子也才十六七。

    天素身材高挑,蒙着面,确实看不出年纪。何况她说话声音低沉,冷冷的,倒给人极其稳重之感。

    一旁浓妆艳抹的女人出来,手上的玉镯和金银镯子磕得叮当响。她朝天素喝道:“昌儿吃了那么多老郎中开的药方都不见好,现在都快不行了,你们还相信这个丫头片子?保不齐是来骗钱的。”

    天素斜眸看了那女子一眼,二十来岁,她脸上虽铺了厚厚的脂粉,却掩盖不了眼下的乌青与脸颊的疹子。她道:“夫人可有失眠多梦的症状?”

    女人被天素这么一说,眼神就变了,偷偷瞅了几眼天素,扭着脖子,鼻中哼哼。

    天素继续道:“你不仅失眠多梦,夜间还盗汗,经常体虚,干重活容易浑身无力。”

    女子收敛了方才的嫌弃,向丈夫递了个眼色。

    年轻男子会意,又看看他老头。

    老人家拄着拐杖喊道:“请两位姑娘进来看看我孙儿吧。”

    天素入内,一家子十多口人都围进去。

    见躺着的小孩子,约摸五岁,面色蜡黄,确实像撑不了多久。

    她给小男孩把脉,这孩子虚脱已极。先前吃药吃得太杂,小孩子身体承受不住。

    天素道:“取针来。”

    小雨递来布包,天素又写了个药方,小雨亲自去熬药。

    一个时辰,药熬好,针也行罢,天素给小孩子喂下。她起身道:“明日我再过来行一次针。”

    年轻女人却拉着天素道:“哎你可不能走,我儿子要是撑不过去,我就拿你去送官。”

    天素淡淡看了她一眼,道:“茅屋那边还有很多病人,他们也耽搁不得,你们若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

    女人给她男人使眼色,年轻男子道:“我跟你一起去。”

    老人道:“家里刚熬好了粥,喊老周一起带过去。”

    年轻女子正要发作,老人从腋窝下抖了抖那块大银子。

    小雨看在眼里,嘴一掬道:“赶紧送粥过去给他们,饿死人我们也揪你们去送官。”

    年轻女人送老头手里拿过银子,哼了一声去了房内。天素出门时,那女的还说:“反正不能让她们走了,昌儿不好就不许她们走。”

    小雨举着伞,狠狠道:“姐,我们给别人治病怎么还要给钱别人?”

    年轻男人不好意思。

    天素没回答,小雨也没再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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