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因殿内的梳云镜,传说是上古神女冶理人间用的照身镜,能窥神性灵根,前世今生,明众生,也见自身,此刻殿里却没有人,梳云镜立在殿深一角,楹柱挡着光,如秋水一泓。

    千音尘站在镜前,那一湾清水中却出现了两个人,一个是天帝共颐,父神虽叫他一声叔父,其实年纪相差不多,君仪温俨,看上去还更英朗一些,但是他刚才说话的样子却很严肃,千音尘不领差务,除了仙宴庆典,平日里见的不多,天帝人前或威严或慈爱,还是第一次如此心事重重。

    他出了紫微殿就直接来找暮夜天,她却不在。

    梳云镜中,他与天帝叙谈的情形在清晰重现……

    他细述了与暮夜天相识以来发生的种种事情,没有夸张,也没有隐瞒,当然,除了她是个女人。

    天帝听了之后似乎放心了些,这才缓缓说了那些话,说的时辰应该不短,他出来时案上的更香都已将燃尽了,天帝意味深长的说了好多,他却只是意外,到现在还有点迷迷糊糊,只记得天帝说……什么看重,什么臂膀,什么有德者居,又是什么牵制,隐忧。

    他听懂了,又是意外,又有些不安,这是在说他和千秋奂,原来天帝心中所思深远,并不是他们一直以为的那个人。

    只是天族子弟中他年纪最小,又从来没有涉足过外务,无名无职,无劳无绩,怎么能与手握重权的千秋奂抗衡,天帝未免太看重一个小小的侄孙了。

    关键是,什么时候看上的?

    但是天帝隐忧很深,说话的时候眉间紧锁,额上已隐隐有了皱纹。

    帝君摘了那幅画,将上面的影像隐了亲手给他,并示意暮夜天出身微末不显眼,又法力高深,一步步提拔出来,会是一个好帮手。

    他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什么滋味。

    哪里不太对似的,他要的她可不是一个帮手。

    这些话更没办法对帝君说,为君父分忧是子侄应该,悯怀苍生更是师尊日日言传身教,此外更有,威赫九州建功立业,哪个有志气的男儿不想!只一想想便热血激昂!

    况有了心爱的人,更多希望在她心里能是个顶天立地的堂堂模样,叫她见之心喜,不忧不悔,因此不管他以前如何心志淡泊,有了她,今后就该担当起一份责任。

    况天帝说的对,千秋奂刻薄寡恩,若他得了势,不但天下荼戚,并连他和父神五叔也不得安尊,九州之大,恐怕都没有他们一个容身的地方了。

    他稀里糊涂领了君意出来,急着要见暮夜天。休因殿内,人却不知去了哪里,连天官云作也不见了影子。

    镜面波纹涟漪,满面忧抑的共颐变成了暮夜天,在镜子里她也是冷冷淡淡,勾着一边嘴角,仿佛随时准备戏谑他一番,嘲笑他藏不住心事,不经人一逗一骗。

    他又微微红了脸,盯着那唇角低问:“你愿意跟我一起吗?我会保护你的,用我的性命……”

    “跟着你干什么?”镜中那人勾起嘴角真的笑了起来:“让我看看你在这里照什么,心里又想了些什么骗人的主意!”

    千音尘回头,是暮夜天来了,心情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好啊,让我也看看你的!”他笑着伸手,她却轻轻的躲开了。

    “暮仙长!”云作气吁喘喘冒了出来:“叫我好找,这里可是尺寸地方,乱闯闹不好要挨雷的!”天官估计是急坏了,又是埋怨又是吓唬人的。

    暮夜天对镜而立,没有理他。

    千音尘:“你跑去哪儿了?不是说来看梳云镜么?”

    暮夜天背过身掩口:“一个臭脸天官跟着,你道我有什么好心情参道打坐,左右知道你要来,先逗着他遛一会子。”

    回头看看云作的狼狈样,冠都歪了,千音尘也不禁莞尔。

    “仙长!”云作愁眉苦脸,“郎君们若是这样捉弄人,我走两步便不当紧,可怎么交待差事啊!”

    千音尘:“去吧,不要你交待了。”

    云作不禁奇怪:“不要我?殿下自己说的?”不怪他不放心,要多问一句,千音尘从来没办过差,他也很少跟这位小殿下打交道,只听说寻胤宫上下都与人少有来往,怕的是这位小郎君还不懂得传话的规矩。

    千音尘果然道:“我说的。”

    云作苦了脸:“殿下说说就罢了,我可是只能听紫微宫君家的。”

    千音尘不耐烦道:“我也只听君家的,你去吧,另去别的差事,这里有我。”

    云作愣了一下:“又有差事,真是君家的话?”

    千音尘扫了他一眼,云作不敢再说,讪讪退出去了。

    千音尘回头笑道:“好讨嫌的天官,不但脸呆,嘴头更是啰嗦!”

    暮夜天亦笑:“尘殿下的脸色也很威风。”

    千音尘转了头,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被她看穿了什么,亦惊讶她为何心情突然这么好了,以前他们之间可从来没有这么开过玩笑,不过感觉很好,随意中又多几分亲昵,叫人心生欢喜。

    暮夜天又道:“你也来照梳云镜啊,我让你先。”

    千音尘拉住她:“不用走,一起看看。”

    暮夜天对他这个提意很意外,把照身镜里的自己给别人看了,跟光身子不穿衣服有什么区别,连心思都能看的清清楚楚。

    她在镜子里看着他目露询问,可能是觉得他有毛病吧。

    千音尘笑了笑:“来吧,有东西给你看……”

    两人一起在镜前站好,千音尘静默神识,镜中银光恍照,慢慢清晰起来,刚才在紫微殿里的情景一一回现……

    天帝把那张画着三首巨牛的图印在他灵识里,就是要给暮夜天看的。

    但暮夜天居然认识:“三颅軨。”她轻轻说了出来。”

    千音尘微微意外,但他神识分一半进了宝镜,不能分神发问,而镜中人已经开始说话了。

    “这是妖兽三颅軨,”天帝向他解说的时候,声音有点闷闷的,像气息不怎么通畅似得,但神色又没什么异样,

    “三颅軨是神兽,在空桑山附近出没,它生性暴燥,经常闯出山界,连带大水洪灾,你们去把它除了,做一桩造福苍生的大功业,”天帝似在看他,又似在看暮夜天:“你天生灵赋,带着累世的神泽,是我心之良才,莫负!莫负!”说着最后一句,人影己淡淡隐去了。

    收了灵识,千音尘道:“本是陪你一起去找大伯母的,现在又要你陪我一起去除神兽,真是有劳。”

    明明是天帝的意思,他却觉得有些歉意,天帝的意思,是要借暮夜天的法力,来帮助自己积攒功绩,听说,那三颅軨力大无穷,且性情暴燥状如疯癫,

    他想着当时天帝说这些时略显凝重的神情,缓缓复述:“天帝说,你的通灵之术极高,可以压制疯兽的蛮性,千秋奂刚灭了巨人国和趾踵国,不能再派他去了,而我没有资历,也不能领兵,杀妖兽的事情更不能声张,所以趁我们有事去宜山,顺便一起办了。”

    千音尘不想瞒她,索性把天帝对自己说的话也都说了,只没有讲不派千秋奂是因为他已经兵盛权重不好控制了,不能再让他有立功的机会,不能声张,当然是怕他知道了生妒,为难阻挠。只这种天家隐晦不好直说,不过暮夜天心里应该也都明白。

    “还有,你现在已经是负山神君了,”千音尘笑着看她:“不一会儿天官就会来宣。”

    不用问这也是天帝封的,说起天官宣旨,暮夜天闭眼做无奈状:“我的天!”

    千音尘目光瞋瞋:“你愿意陪着我吗?”

    暮夜天回头看了他片刻,缓缓笑了:“负山神君暮夜天,愿随尘殿下一起除魔建功!”

    听她亲口这么说了,千音尘竟有些激动,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暮夜天:“说不定,我还能多送你一个更大的功劳!”

    千音尘轻轻吐气,平复下心情,笑道:“是什么?”

    暮夜天笑而不答,又转向镜前:“该我了。”

    千音尘玩笑道:“我也看看,你心里藏了什么捉弄人的鬼主意!”

    嘴上说笑着,脚下其实准备走了,堂堂殿下,难不成还真去看人家私隐。

    转头那一刹那,镜中已出现千秋奂的身影,千音尘不禁愣住,暮夜天回头看他一眼:“我刚才在莲池碰上他,说了几句话。”

    天河如织,处处都有莲池,她这话说的含糊,在哪一处宫院,宫里还是宫外,只轻轻带过似是不想细说。

    千音尘也不问,只担心道:“他没有无礼吧?”

    暮夜天:“还好,倒是客气几句,谢了我去宜山辛苦。”

    千秋奂会同人客气,这倒是历来少有,从小到大,千音尘只见这位堂兄冷言冷脸,包括对大殿下和两位长辈,寻常只是微礼,连话都没有多过,更别提对谁说过一个谢字,听了这话不禁皱眉:“谢你?难道不是问你什么?”

    暮夜天顿了一下:“没有问什么。”

    千音尘已觉到自己失态,忙掩饰着欲转了话题,再说点别的,殿外已响起云作又高又尖的声气:“宣——!”

    两人相视一笑,暮夜天:“走吧,先去接旨,晚上你再来陪我。”

    千音尘刚平复下去的心跳,又陡然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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