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一场突发的疾病影响最大的不是洛颜,而是李宥。

    他直接以身体不适的理由停了议事,在屋内寸步不离守着洛颜,哪里都不去。

    每日只派人将内阁处理好的重要奏折快马递送到西苑拿给他过目,御笔批红。

    如此一连多日皆放了百官鸽子。

    好在如今朝臣的神经已被前任身体羸弱隐身的皇帝及现任多年吉祥物的皇帝磨练十分粗壮。

    比之先前雷打不动的朝会,他们反倒更习惯皇帝神隐的模式。

    唯独新上任的内阁首辅崔大人十分头疼,在皇帝突然甩手不予他站台后处境那叫一个糟心,日日皆在朝堂上艰难拔河,想法设法收拢郭遵遗留的权柄,维持朝局稳定。

    洛颜靠在软枕中没好气地怼在她病床前奋笔疾书的李宥:“没事你就上朝去,别在别院一边干活一边盯我。你当我什么,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不是她没心肝,而是李宥做法实在过份。

    日日盯着御医给她把脉观察症状,逼着她一天三顿喝黑黢黢不重样的药汁不说,还限制她下床活动的自由。

    头一遭养病如坐牢。

    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除了喝苦药,就是对着床帐发呆。

    哪怕洛颜再三保证自己现在全身上下很健康,一连跑上数十里地也能面不红气不喘,可李宥就是朝死里硬气,按死了不让她脚沾地。

    没有手机,没有电脑,她一个大活人真遭不住。

    直躺的她是腰疼腿疼,浑身上下骨头疼,脑袋也疼。

    面对焦躁的洛颜,李宥反倒表现的十分有耐性。

    他好整以暇将笔放在桌案边的玉制笔架上,纤长的手随意拂过青玉雕琢的镂空山峰,语气慢条斯理,像哄不懂事的小孩子:“颜姐,朕理解生病的人性格会比较暴躁。不要紧,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你还是躺下的好,乖乖养病啊。”

    洛颜听在耳中只觉他给她扣了顶不懂事,无理取闹的大帽子。

    想发脾气,但又觉得尚不至于此,耐着性子道:“我真没事,林医师说我体内的余毒已经拔清,你就让我出去转转吧!”

    “不行。”

    “啊啊,这不行,那不行,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你的病好。”

    洛颜气得直捶床:“我的病已经好了,你跟我大哥说让他派人接我回去!”

    好,现在青雀长大,翅膀硬了,她是搞不定,但她身边有能够搞定他的人。

    就不信收到消息后沈羡昌还能淡定放她一个人同皇帝共居一室。

    李宥起身抄手慢悠悠的走过来,在洛颜的床头坐下,笑吟吟地注视着她,在她期盼的目光中轻快摇头:“不行。”

    十足的招人嫌。

    然而周遭伺候的全是皇帝的人,洛颜还真拿铁了心的皇帝没辙,她自己没人手没能力,是半点消息都递不到外边。

    大哥,在妹子需要你的时候,你怎么又开始睁眼瞎了?

    你就算自己不来,让大嫂跑一趟探病也行啊,就真放心地把妹子托出去不闻不问?

    洛颜真切的痛苦:“你是不是存心想要闷死我?”

    李宥的目光温柔的能掐出水来,顺手帮她掖了掖被角:“那怎么会,我怎么舍得呢?”

    洛颜大恨:嘴上说着不舍得,行为上可是十足的舍得。

    讨价还价:“那你就让我出去走走呗,我保证不乱折腾。”

    “真的?”

    “千真万确!”

    “可惜……还是不行。”李宥在吊起洛颜胃口后,又继续拒绝并叮嘱:“林院判交待过,你现在不能受风,必须好生将养身体,否则以后可能会落下病根。”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还能不知道?我好了、好了!”

    为什么都没人信她的话?

    大病一场之后洛颜感觉自己的精神状态是从所未有的好。

    李宥肯定更信服医师的话,宽慰养伤趋近抓狂的人:“颜姐乖,等你身体彻底好了,我带你去看枫叶。”

    一听更没劲,李宥这意思起码不是还让她再养上大半个月。

    疯了疯了……

    洛颜恨恨将头偏到一边,拒绝李宥的亲近。

    她垂下头盯着被褥下的绣花发呆,不再说话,好似看出了神。

    皇帝同样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她,对这样被她相看生厌的模式没任何意见。

    似乎只要能同她在一起,他就别无所求。

    洛颜静静酝酿半晌,颐指气使:“你给我读书听!”

    “行。想听什么?”从来都是诗讲学士给李宥读书,他头一遭被要求给人读书听,有些新奇。

    “就那一本吧。”洛颜随意伸手指了指一旁的书。

    那是一篇诘屈聱牙,对洛颜而言全本都是阅读障碍的古文。平日里她若翻开一面,必然看不进去第二眼。

    但这对李宥而言完全不算什么,他笑笑望了没精打采靠在床头的洛颜,轻声诵读。

    那声音好似一阵清凌凌的风,伴着春日的杏花烟雨,吹在耳边,落满心头。

    其实洛颜的身体并不如她自我感觉那般。

    她暂时的精神劲头确实还可以,但身体底子其实外强中干。

    李宥的小心并不为过。

    在熟悉的声音陪伴中,洛颜进入了梦乡。

    这场梦境中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人相伴……

    四时之景,岁月轮转,携手并肩。

    忍不住嘴角微翘:真好,能再度在梦中见到你。

    见洛颜熟睡,李宥停下诵读,他放下书本搁在一边,静静凝视那如花的娇颜。

    曾经的曾经,命舛数奇。

    这样的场景只能出现在梦中,而常常他刚一伸手,就消散无踪。

    而今他终于有了将人留在身边的能力,

    ……

    却再无与她执手并肩的资格。

    该恨什么?

    天意弄人?

    可若无天意,他在自己短暂的少年时光中可还有希望遇到她?

    李宥的目光沉沉,始终不辨喜怒。

    ***

    一日复一日,洛颜努力争取过无数次,最终在李宥松口后又多将养两天才堪堪获得下地的自由。

    依然不被允许出院门。

    洛颜原本不信邪,她在西苑中活动几圈,准备快走锻炼时,才发现自己现在的身体可能真的有问题。

    错误的精神状态给了她错误的感觉。

    原来她只是精神好,并不是身体真的康复。

    好吧,休息一会平复骤然急促的心跳,洛颜坐在藤椅上屏退身边的人,开始重复每日流程——呼叫百里翾。

    在床上养病的中间她曾多次尝试过联系百里翾,但不知何故,手环从来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洛颜拿不准是不是百里那边出了大问题,只能一有机会就尝试再度呼叫。

    不过今日与往日并没有区别,百里翾就像是石沉大海,完全音讯不通。

    洛颜望着手环上的珠子,心中有一个揣测:李宥曾说她身上的毒被人逼在一处。但她接收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被人看过病的经历,而且她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她中毒的事情。

    百里百里——这和他有关系吗?

    ****

    近期因为洛颜身体状况的好转及朝政的现状,李宥不再日日守着她。

    但除了早出晚归,李宥其他不多的余留时间全都倾斜给了她。

    偌大的皇宫内无家无牵挂,

    十足的孤家寡人一个。

    身处皇宫,洛颜偶尔也会寻思:之前在别院的时日短,可现在李宥长时间完全无视自己的后宫,他就不需要履行身为皇帝的义务吗?

    以前还有郭家在前边顶雷,现在郭家倒了,皇帝要不选秀充实后宫雨露均沾,要不就得自己出头扛雷。

    她观察李宥好像都没选。

    居然还能后宫风平浪静,前朝波澜不惊?

    对于一个登基多年却膝下犹空的皇帝,谁人看不像一块无主大肥肉,急着咬一口?

    沈羡昌前段日子不也说过,用不了多久,皇帝的后宫必将热闹非凡。

    就说后宫诸位碍于礼仪规制得按耐住,但前朝呢,笔锋如刀,文臣们可不是吃素的。

    一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帽子扣下来,皇帝不得宽面条泪去跪太庙?

    可洛颜自入西苑养病后,前朝什么情况她了解不到,但李宥的后宫就平静的像一池死水。

    自己养伤多日,竟没有一个后妃来寻她的不是。

    真是太奇怪了。

    ***

    是夜,洛颜在西苑的书房中乱转,李宥还在书案边忙自己的事情。

    奏本批了一本又一本,移开一座山还有另一座新山在等候。

    洛颜替他感到累。

    可李宥自己十分习以为常,一晚上手不释卷。

    李宥看奏本看的专心,没注意自己一旁蜡烛的烛芯垂下老长一截。

    一般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候,李宥不喜欢周遭还有其他人,多是将太监宫女全部屏退。

    此刻他眉头深锁,似乎十分不悦奏本上的内容,但还得强迫自己看下去。

    蜡烛燃烧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引起了洛颜的注意,她顺手从架子上拿起装饰大于实用的小金剪,轻手轻脚走过去。

    专注忙碌的李宥似乎注意到她的影子接近,没抬头,原本深锁的眉悄然放开。

    洛颜刚将剪刀卡在灯芯上,准备发力剪下那段过长的烛芯。

    李宥嘴边一抹浅笑如水波逐渐扩散。

    忽然听得外边传来一阵吵闹声,及高太监急惶惶的阻拦声:“娴妃娘娘留步留步——”

    在这样宁谧美好的静夜,像是一颗巨石突然没入平静的水面。

    溅起水花无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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