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后,她确实没在与他见面了。

    那几天考试接踵而来,整个校园都陷入紧张又沉重的氛围,秦也的生活变成了一堆堆枯燥乏味的卷子。

    人与人之间不会再有人去肆意传播杜撰的流言,所有人都无心去关注这些身外之事。

    时间似乎会消散一切,却不会抹平伤口。

    杨茜不会再与她针锋相对,有几次在楼梯口碰见,她们都只是对视一眼,然后安分的擦肩而过,这种气氛,安静而诡异。

    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在此期间,她也听说过张言的一点消息。

    他确实没受什么太大的伤,去医院后包扎了一下,又休养了十几天,没多久就好了。

    只是经历了这件事情之后,他们也不敢随便再去找人麻烦了。

    秦也压根无心关注这些,一头扎进卷子堆里,她要的是未来。

    偶尔实在太累了,秦也就会到栏杆边,仰头看着变幻莫测的天空。

    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阴云密布。

    王静静递过来一个暖宝宝,揉了揉疲倦的眼睛,说,“最近天气变化有点大,你注意别着凉了。”

    秦也接过,低声应了声谢谢。

    两人没有太多话能说,无非就是,这堂考试考的怎么样?有没有哪道题不会做?

    那会儿太阳已经落山,微风吹起晚霞,大地一片通红。她的目光落向前方很远,那里似乎有一束光,明晰耀眼,渐渐的,消失殆尽。

    ……

    再次见到程朝,是在冬至。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落地窗上浮着白雾,秦也蜷缩在沙发上,毯子顺着滑落一半到地上。

    杨芳燕出门上班,走之前特意叮嘱她,等佟磊回来之后不要闹矛盾。

    秦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她正在看一部国外的恐怖电影,也没拉窗帘,就着微弱的光线看见那一张恐怖的脸撞向屏幕。

    她平静的将整部影片都看完,心里没有一点触动。

    其实,并没有多吓人。

    秦也在沙发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时有点饿了,她揉了揉肚子,站起来倒了杯温水喝。

    她寻思着等会出去吃点什么,思绪正在空中乱飘,就被房间里传来的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

    她把剩下的水喝完,走进房间,接起电话,备注都没多看一眼,语气不耐烦,“谁啊?”

    那头的声音有点颤抖,信像是牙关在打颤,“是……是我,秦也。”

    她听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备注,目光顿了顿。

    C。

    程朝。

    她已经很久没跟他联系过了,那些天都在准备考试,他们的学校也没有什么顺路的地方,就更没有机会碰面了。

    程朝注意到她很久都没有说话,笑着打趣道,“怎么?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秦也摇摇头,“没有。”

    “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他搓了搓冻得快僵硬的手掌,抬头看着那一层层楼,呼出一口白气,“秦也,你来找我吧。”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气,雪还在下,只不过很小,秦也觉得,要是现在出去,绝对要被冻成雕像。

    “这天气太冷了,过几天我去找你。”

    程朝笑了一声,“既然你不过来找我,那我就来找你。”

    “什么?”

    他弯了弯唇,声音沙哑,“秦也,我在你家楼下。”

    她几乎是瞬间愣住了,心里的那根弦骤然绷紧,那么冷的天,不管他是刚来还是已经等了很久了,都应该会被冻坏。

    秦也平复住自己的呼吸,快步走到玄关处套上围巾,顺手拿了两件大衣,一边穿另外一件,一边说,“程朝,你疯了啊!那么冷的天你等我干嘛呀?你别动,我马上下来。”

    他略带笑意的轻轻“嗯”了一声。

    她快步走下楼,目光落在站在雪中的他身上。

    他在雪中静静站了很久,黑色羽绒服都快被染白了,冷风横扫,他的红发微微翻动,肩头被打湿一片。

    秦也跑过去,把大衣递给他,他没接,“不用,我不冷。”

    她收回手,才发现他脸颊被风吹的有些干裂,手指冻得通红,还有些僵硬。

    她声音带了些怒意,“程朝,你是傻子啊?为什么不站在楼梯口去等,偏偏要……”

    还没等她的话说完,他就轻声打断,“他们不要我过去。”

    “他们说……我这个样子会吓到小孩,没办法,我就在这里等你。”

    秦也目光沉下来,“你管他们干嘛?”

    他默默垂下眼,眉眼之间的情绪很平淡,一句话都没说。

    她叹了口气,“为什么不早点给我打电话?”

    程朝疑惑地抬了抬眼,“我给你打了,你可能没听到。”

    她忽然顿住,想起刚刚把手机放在房间里充电,睡觉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秦也低下头,抿了抿唇说,“不好意思,我手机放在房间里充电,没听见,让你等了那么久。”

    程朝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没事,也没等多久。”

    她掀起眼皮,目光有些复杂,半晌,才问,“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他抿紧唇角,手不自觉的攥紧了大衣,低声说,“秦也,今天是我的生日,你陪我去吃顿饭吧。”

    秦也的目光顿在他紧张的面孔上,心脏忽然有些抽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挣扎着喘不过气来。

    她眼睛酸痛,似心疼,又似感同身受,“好。”

    她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其实,他们都是破碎的。

    秦也问他想吃什么,她都可以请客。

    程朝笑了笑,“我想吃碗牛肉面。”

    她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笑着调侃道,“行啊,那就吃大碗的吧。”

    “好。”

    秦也双手裹紧衣服,看看他说,“生日这么隆重的事情,吃什么牛肉面啊?你可别为我省钱,我还是有钱能请你的。”

    程朝的目光静静落在她身上,那双黑色的瞳孔深沉认真,“我真的只想吃碗牛肉面,上次那些面确实都坨了,没能尝出味道。”

    “你认真的?”

    他点头,“我认真的。”

    秦也想了想,“好,今天是你生日,就依着你来。”

    他们又到之前那家店里买的牛肉面,秦也点了两碗大份的,并嘱咐一定要多加肉加菜。

    最后,她提着打包的袋子,两边都沉甸甸的。

    秦也把一碗递给他,程朝接过。

    她说,“走吧。”

    “去哪?”

    秦也笑了笑,“去我家。”

    他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秦也看着他这副呆住的模样,笑着轻挑眉目,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去我家。”

    她在前面走了几步,觉得后面有点空,转身才发现,他站在那里压根没有动。

    秦也双臂环住,盯着他,眼里含着淡淡的笑,“你不走吗?”

    程朝走过来,“今天谢谢你了,我就不去你家了,你回去吧。”

    “怎么了?”

    他移开她盯来目光,说,“我去你家不太方便,我先回去了。”

    秦也看着他垂下的眼睛,心里有些狐疑,她总觉得他今天有些失落,“程朝,是因为今天我没接你电话,你不高兴了吗?”

    程朝抬起眼睛,语气有些激动,“不是的,我没怪你。”

    “我还有点事情,得先走了。”

    秦也没说话,他踌躇了一会儿,就慢慢转身往前走。

    灰暗的天空下,雪越下越大,苍茫的大地银装素裹。

    他在雪中行走,款款而行的身影像一座孤岛,目光漫无目的的游走在每一个角落,痛苦的、迷茫的,似宇宙中的流浪者,与周围都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

    忽然,有一道声音,将他从遥远的国度拉回来。

    “程朝,生日快乐。”

    他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秦也看着他的背影,淡淡地说,“如果你遇到了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她察觉出他今天情绪有点不对,却不知道从何安慰,他没有诉说自己的失落,也没有把情绪带给她,只是说,他还有事情,得先走了。

    程朝垂下眼,那一层层厚厚的积雪像是融化在心头,又冰又痛。

    他眼圈有些红,吸了吸鼻子,“谢谢,”

    秦也说,“我走了。”

    “嗯。”

    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他。

    他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秦也转过头,快步往前走,没有再回过头。

    程朝感受到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手不自觉的攥紧塑料带子。

    寒风犹如一把把锋利的刀刃,刺着他的心脏,慢慢攀岩上每一寸肌肤,痛苦折磨。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前走,又去水果店买了些橘子,提着这些东西到了一所医院门口。

    门卫很眼熟他,立马打开门,热情的跑过去,“小朝,你怎么又回来一趟啊?这么冷的天,快进来快进来,别在外面瞎晃悠了。”

    程朝笑笑,走了进去。

    门卫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感慨,这小伙子人好,长得也端正,就是命不怎么样。

    他到了一个房间外,门是虚掩着的,从那一丝缝隙往里看,会看见一个背影,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她静静的望着窗外,不时抬手去抚摸着窗户上模糊的倒影,喃喃自语道,“你今年多大了?啊?都十七岁了,哎哟,这可咋办,你……你晚上可千万别走小道回家呀,你听听话,你听话,听话……”

    程朝站在门口,平静的看着。四周的墙壁都是白色的,没有温度的重叠着,像是一座怎样都逃脱不了的迷宫。

    突然,他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你又来了。”

    他回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面前的男人穿着白大褂,戴着一副方框眼镜,两鬓生出了白发,神态疲惫。

    男人说,“我们给她打了镇静剂,你可以进去看看了。”

    程朝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了赵医生,让我妈自己休息吧,今天,我本来就不应该去打扰她。”

    赵医生揉了揉眉心,问,“你刚才去哪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里提着的牛肉面,明亮的眼眸动了动,露出温和的笑意,“去找一个朋友。”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又被你妈打伤了。”

    程朝笑了一声,“被她用枕头砸了几下,习惯了,没多大问题。”

    赵医生面露心疼,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打趣道,“你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倔,被你妈打那么多次,还每隔一个星期就来。”

    他眉心微动,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我妈又不是真心想打我,她只是生病了而已。”

    赵医生放下手,说,“程朝啊,你过来一下。”

    程朝把袋子放在房间门口,跟着赵医生到了一个楼梯拐角,问,“什么事啊?”

    赵医生拧了拧眉,有些于心不忍。

    程朝笑得轻松,“有什么事您直接说就行,这么久了,我也都能接受。”

    赵医生说,“小朝,你是个好孩子。”

    程朝没说话,赵医生也知道这样拐弯抹角没有意义,索性直接说,“你妈妈的精神状态最近更糟糕了,虽然她的病情通过药物稳定了一点,但是也没能改变什么,她已经快彻底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了。”

    “她半夜会经常尖叫,站起来疯跑,有人去阻止,她就会拿刀出来,到现在已经划伤了好几个医生。”

    程朝抿紧唇,黯然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慌张,唇角却还挂着一丝勉强的微笑,“那……那后面的药物治疗是什么,需要我怎么配合?”

    赵医生摇摇头,“不用配合了,你妈妈已经不需要药物控制了,她已经疯了,我们只能给她打镇静剂,保证她不会伤到别人。”

    他神色几番变幻,最后变得呆滞,那张麻木的脸上只剩下凄然与迷茫。

    程朝伸手紧紧抓住赵医生的衣服,身体和声音都在颤抖,“赵医生,您不能这样,我妈她能好的,她能好的。”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眼眶里是干燥的血丝,声音变得撕心裂肺,“她只是生病了,您救救她,救救她,就当救我了行吗?我求你了,求你了。”

    说完,他一直在跪地磕头。

    赵医生移开眼睛,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说,“小朝,你起来!我们都尽力了,我们都已经做的够好了,我们没有办法了。”

    程朝没说话,只是一直在磕头,嘴里不住地说,“您救救她,救救我妈,我求你了……”

    赵医生愣了很久,叹了口气,“我没有办法了,抱歉。”说罢,他转身离开。

    程朝磕头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他的泪水决堤,额头被砸出一道伤口,往外渗出血。

    他从地上站起来,一路跌撞着走到房间外,门已经被关了,他只能透过那一小面玻璃看着病房里的女人。

    他的手指紧紧扣住门把手,泪水无声流下,“妈……对不起,对不起。”

    女人似乎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回头望去。过了几秒,她缓缓站起身,走到门口,用手贴着冰冷的门面,像是在感受着自己的另一颗心脏。

    她轻声说,“你好,门外的人,麻烦你帮我跟第十三电子厂的程芳华说一下,让她十七岁的那天晚上,不要抄近道回家,她会受伤的。”

    “如果阻止不了的话,那麻烦在她的家人都劝她忍忍的时候,带她离开吧,谢谢你啊。”

    程朝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声音像是哽在了喉咙里,酸涩又难听,“好,我答应你。”

    程朝想。

    如果没有那天晚上,他的妈妈不会受到伤害,不会因为家人的脸面而被逼迫生下他,不会在后来的人生中遭旁人唾弃,更不会,变成现在这幅样子。

    程朝觉得,自己的血液一半干净一半肮脏。

    干净的是妈妈,肮脏的是陈义。

    那个将程芳华带入绝境的男人。

    叫陈义。

    他为了满足自己变态的欲望,将那个才十七岁,正值大好年华的程芳华,带入无尽的深渊里。

    后来,她怀孕了。

    她告诉了父母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一定会报警,然后打掉这个孩子,可她的父母却害怕败坏名声,让她不准报警,还逼迫她必须生下来。

    她反抗过,也挣扎过,可全都无济于事。

    那年的程芳华,十七岁。

    她被困在一个小小的柴房里,双腿双脚被父母绑住,防止逃跑。

    母亲每日过来送饭,也每日劝解。

    她不甘的怒吼,却没有人会在意。

    最后,程朝出生了。

    他出生的那一天,是程芳华的生日,也是她受到伤害的那一天。

    夫妻二人原先还想等着女儿生出孩子就扔掉的,结果发现是个男娃,便不想扔了。

    程芳华彻底崩溃了,她的精神世界瓦解,看着那个躺在襁褓中的孩子,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恶魔。

    村里有很多人都得知了这件事。

    没有人去怪罪陈义,所有人嫌恶的只有程芳华。

    人们说她不检点,不干不净,怪不得会被男人强迫。

    后来陈义得病死了,程朝却逐渐长大了,程芳华也越来越疯了。

    村里的人看见程朝,都会玩笑似的调侃,“哟,你那疯婆子妈妈没出来玩啊?”

    随后引来的是一阵哄堂大笑。

    程朝很生气,捡起一块地上的石头,重重甩过去,瘪着嘴巴说,“你才是疯婆子,呸!”

    程芳华不养他,也不关心他,只是每天都呆在一个小房间里,喃喃自语。

    可程朝依然觉得,他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不理自己,也不喜欢自己。

    等到他长大了一点,外婆才告诉了他。

    那天,也是程芳华因为用刀刺伤别人,而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时候。

    他懵懂,只是拉着外婆的衣袖问,“妈妈还会回来吗?”

    外婆哭得泣不成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程朝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再见到妈妈的。

    后来确实见到了,只不过程芳华彻底变成了一个疯子,她脾气很糟糕,会抱着脑袋狂吼,看见一个人就冲上去厮打。

    这种情况尤其是在看到程朝的时候最甚。

    她双目通红,一个又一个的拳头落在程朝身上,声音嘶哑,“都是因为你,全都是因为你!你怎么还不去死啊?你快去死啊!!”

    程朝原先还会挣扎一下,后来就习惯了,便任她捶打。

    毕竟过几天,他的伤口会好,她的伤口却一辈子都好不了。

    她的人生,早已不是狂风暴雨,而是极尽一生的潮湿。

    妈妈。

    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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