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车晃晃悠悠进了城,便见四下巡查兵丁多了许多,见长姐关注,公孙神明支起发晕的脑袋下车:“阿姐且待片刻,我去问问就来。”

    不多时便转来,也不言语,上车后吩咐车夫回去,待车行起来了才低声道:“阿姐,有些不对。这些兵士说在巡拿不法,那些官兵却说是为迎接朝廷御使,加强戒严。”

    公孙神英倚在车里瞟着外面,轻声道:“光街道上就至少多了三倍的人手,这些兵甲是何时进的城我竟半点不知道。”

    “阿姐,那现在?”公孙神明向城门一瞟,城门处仍是排着长队入城的队伍。

    “走不了,馥纯手中有馥芳的三百双鸳鸯骑,快如奔雷,我们姐弟纵然能脱身,其他人都要折在城外百里。”公孙神英默默计算着街上的各路人马,“去迎接的人已经出发,明日一早御使就到,馥纯总不能说我犯罪逃走了吧?”平时有点好名声还是有用的,“等御使进城的功夫当面辞行即走吧,失礼就失礼了。”

    不过中午,便听说城门准入不准出。

    公孙神英心里一跳,想了片刻,只能叹了口气,自去翻书消遣。

    公孙神明见她已有决断,便命人再去街上采买些食物酒菜,回来关了门,自己搬了椅子去院中晒着太阳温书。

    一旁仆人正将二人衣甲兵刃摆出来整理。

    待日头渐落,院中已井然有序,仆从皆换了厚衣硬甲,刀剑在腰,各司其职,姐弟二人正在房中围炉夜话,打算消磨这漫漫长夜时就听到院门被拍响。

    有仆从去看了来回,“是陆南人,带着老人孩子。”

    “阿姐,他们不是不理你么?”公孙神明有点惊讶,劝公孙神英:“阿姐,他们之前死活不开口,把事情藏得那般严密!如今我们就要离开,这些事还是不要沾手的好。”

    公孙神英笑了一下,道:“我也算着有这次功绩已经够我补上一阶,属实不必参与这些阴私。”眼睛向外望了一望,院外仍有人锲而不舍的叫门,“何况他们勾结在先,处处让人拿捏在手,我又如何能救?且如今朝野皆知,人人盼能分杯羹,我还不如不知道。”

    公孙神明笑道:“阿姐说的是。”想了想又道,“我去叫他们去别处求救,说不得也有生路。”起身去了,过得片刻回来继续与公孙神英闲谈作伴。

    不多时,街道上到处响起成队的马蹄声,铁甲摩擦间呼喝四起。

    阮护卫亲自去检查了院子四周,随后似乎察觉到什么,立即安排好比平日更多几倍的弓箭,问道:“世子,今夜要走只怕……”

    魏叔叹息:“小姐说,她与公子脱身简单,但我们敌不过鸳鸯骑的追捕,此时馥芳不在城中,馥纯不敢担责,必要灭口……”只能等明日御使到来,城门大开之际。

    阮护卫有些感动又有些无奈,道:“明日也不好说,若”嘴巴一呶,“当真有那个图谋,那位御使此刻是不是”手在颈间划了一下,“也不可知。”

    魏叔大惊失色道:“我要提醒小姐去!”

    公孙神英自然也是一惊,身为皇室血脉,她天然的有一种皇权不可侵犯的念头,此时竟闻听有人可能生出杀御使这种皇权直接代表的行为,她直接怔住了,随后才意识到这种事情不光可能发生,甚至应该是已经发生了!

    昨夜宴上馥纯已对皇族直言相轻!再无往日虽垂涎却还算有礼的样子!

    天才擦黑,院门便又被匆匆拍响了。

    为首那个不由分说便挤进门来,魏叔力量小,竟让他一路找到了公孙神英面前,一群陆南人拖儿带女的跪下了。

    公孙神明忙快步去门口向外张望一眼,见巷口无人,周围也算安静便返身帮魏叔将门抵紧,又看了一眼弓箭处,这才重新进了屋。

    进去就听见那些陆南人正连番哭诉,阿姐在问:“当天馥芳就将信件发了出去?”

    “正是!”那陆南人泣道,“我们知道后百般哀求,芳姑娘只说不行,早该这样给我们些教训才是,让我们回去等着……”

    公孙神明也算听明白了,与长姐对视一眼,无话可说。

    “你确定那几封信是发往”报出几个地名姓氏,见他们点头,公孙神英气极反笑,“这些信都发出去一个月了你们现在告诉我有什么用?他们早该收到了!”她算算时间,心一冷,“如果我没猜错,今夜,最迟明早,第一批【贵宾】就要到了。”

    全场一静,那领头的陆南人看似这才把今天的追捕和那几封信的去向联系起来!不由一脸绝望。

    他身后一个青年忽然道:“世子,我们是大秦子民!”

    全场静了一会儿,陆南人纷纷一脸茫然地扭头望他,公孙神英抬起眼,认出他是第一次去郁金矿场时跟她说话的那个矿工。

    此时那矿工既发觉这话对公孙神英有用,立即便重复起来:“世子!我们陆南族也是大秦子民!在大秦疆域,只行一个规矩!”见公孙神明色变,他越发高兴的喊了出来,“行的规矩既与大秦的规矩不同,便照大秦规矩行事!”他一个头磕下,又喊,“世子大人,这是您自己说过的规矩!”

    公孙神明怒哼一声,斥责道:“当初我阿姐是怎么问你们的?你们怎么答的?!如今却来反悔!”

    那矿工便伏地哀哀的哭,翻来覆去只念一句:“世子大人说过的!”带动哭声一片。

    魏叔本跪在门边,此时直起身来怒斥:“好贼子!有难知道替贼人遮掩,有事知道替凶手隐瞒!如今却来求被你们联手骗过的我家主人!下流!”

    陆南人虽生卑微长贫贱,却一直受此地官府齐心协力的哄着,当真是从未受过如此重话,一时纷纷色变,连小儿哭声都止住了,一人颤颤道:“下流?老人家,我们怎么就是下流了?”

    魏叔早看懂这些陆南人自相矛盾又前后不一的品格了,闻言只轻蔑又嫌恶的对他一呸,转而对公孙神英道:“小姐,老奴也算是出生入死地服侍了府上三代主人了,您是第四位,如今心甘情愿随您在此陷阵,并不是为了将您与二公子与老奴等一干奴仆尽搭在这贼窝子里的!您能同情这些让您落入危险的人,如何就不能多怜老奴一些?”

    公孙神英走去扶他起身,道:“你放心,我必不负你们。”

    “大人!”先前那陆南人呯的跪在公孙神英脚下,满脸痛苦之色,仍坚强的道,“如此下去我们陆南人焉有生机?!求大人救命!”呯呯呯的磕起头来,转眼已溅出鲜血。

    公孙神英命人强抱住他,与他对望片刻,道:“此事他们既已报了上去,在下实在无法可想。”

    陆南人泣道:“大人!我们陆南人与世无争,且对朝廷多有奉献!四时节贡,十二祝礼,二十四时贡,随时的庆贺,我们从无轻忽!时时警醒尊奉朝廷律法,所献贡品物物精美,但凡历任大人所需我们无不供给!怎么如今就要夺了我们的命根子?绝了我们的性命所在啊?!我们老老少少上万口子可怎么办哪?!”他大哭起来,旁边跪着的众陆南男女老少泣不成声。

    公孙神英不言语,只扶魏叔坐在下首。

    “大胆!”旁边公孙神明忍不住上前一步斥责:“再敢攀扯朝廷!!!朝廷至今只有冬夏两季时贡!其余唯陛下与老圣上两边寿礼!连皇子皇女生辰也不过是宗室内操持一番,随大臣们送点薄礼,大多不过孩子启蒙上学器物!何曾勒索出数十样花样来了?!”他怒目而视,逼得那人后仰,“我们才来便问过为何这里官员都留恋不去,你们是如何答我们的?!说!”

    地下哭声微微一低,随后那为首的男子伏地放声痛哭,混着旁边男女老少的哭泣,比之前更惨痛数倍。

    一个老妪放下怀里小儿,红肿着眼睛扶地白道:“那时我们哪里知道公孙大人竟与之前的大人们不一样呢?那些大人们又素来说到做到,虽然要得多,我们拼力也供得上,”哽咽不止。

    旁边一中年女子泣声接道,“原本他们要了东西就肯替我们瞒着,我们也习惯了,苦些便苦些,日子总还是过得下去,谁知道如今竟是要我们的性命根底呢~”

    公孙神明亦是恻然,口气略缓,仍拧了剑眉斥道:“这等大事你们叫人知道了关窍,还妄想能瞒得住,无非是以利诱盗,能用些财货美色勾住的又怎能深信?如今他们悄悄报上朝廷又提前封了城,眼见命在须臾,你们这才来求我阿姐,除了坑我阿姐,有什么用?!迟了!”

    一声迟了又激起哭声一片。

    公孙神英扫过这一地说无辜却犯下大错,说罪大恶极却又情有可原的男女,问公孙神明:“此时城门是谁守着?”

    公孙神明迟疑着看着长姐。

    地下凄厉的哭声稍缓,一双双泪眼望来。

    公孙神明禁不住火气怒斥:“你们真是不知死活!自家性命所在也敢教外人知晓!还帮着外人把自家圈了起来!愚不可及!!”虽也心中不忍,到底不该拿自家脑袋来试反贼的刀,用家乡话低声劝道:“姐,今日放了他们容易,不日陛下追究起来我们一家有几个脑袋够抵?多少豪强人家都盯着这一眼望不见头的富贵?按他们闹翻的日子推算,此时该知道的已都知道了,只怕已有许多人家早就起身向这里过来了”姐弟二人并未看到地上男女们闻言瞬间醒悟,彼此绝望对视流泪。

    灯光微微飘摇,只听公孙神明道,“等他们到了,好处没了,我们怎么办?”也哭了起来,提袍跪地求道:“阿姐开恩,为我们自家留一线生机吧!”见公孙神英不作声便磕下头去,泣道:“阿姐!娘还在家里等着我们姐弟回去,陈家大哥早就望眼欲穿!阿姐,到底这事是他们自己愚蠢,生生将自己送进了绝路,不是我们无情啊~”

    公孙神英起身扶着桌案蹙眉深思,公孙神明移膝过去搂着她腿低声哭泣,内外公孙家的侍从早已听着,此时便纷纷进来跪了一地,声声求饶。

    几个年长些的陆南人拉着为首的那个悄悄退出书房,只说要出门便有人给他们开了侧门。

    出了门也不需要交谈,互相坚毅的望望便分头消失在最后的余晖中。

    太阳落下了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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