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塞冯就又折回来了。

    这次路口的护卫只看了看他,并没有要拦截的意思。

    他冷然投以一瞥,驱马快速到了白帐篷前,翩然勒马翻落。

    “鸿!”他甚至没注意到门前无人,一把掀了帘子走了进去,鸿正在案后写信,见他出现便笑着起身。

    他看着鸿,只觉得心里的焦灼都渐渐平复,刚才和仁钦扎西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一直在担心一回头,这白帐篷就不见了,他等了几年的鸿也会跟着不见了,这集市上的人虽多,谁又能证明鸿的出现一定不是他的幻觉呢?

    “你朋友呢?”公孙鸿不打算再提之前的混乱相认,“让他们也来吃饭,我让人准备了不少酒菜。”随手归置了笔墨,迎接出来。

    “他们离开了。”塞冯看着她走来,浑身都还有些别扭,只是看她如同当年一样含笑而来那点别扭劲就又不重要了,终于可以在真实的世界里一把抱住想念了那么多年的人,这种激动让他毫不犹豫的这么做了。

    感觉着怀里的温暖身体少年的心如琴弦一样颤抖不休,“鸿,我真想你。”

    塞冯将脸埋在她颈间,忍着拼命要哭的感觉忍得浑身发抖。

    鸿的手像从前那样在他背上一下一下顺着,拍得他紧绷的呼吸渐渐放松下来。

    少年依恋的偎在她肩头,比当年更亲密一点,却又比当年更陌生,公孙鸿神情平静的拍着他,低声道:“不急,不急……”当年的小孩子病重觉得自己快死了担心她处境时也是这样靠在车壁上急得浑身发抖,是个很情深意重的孩子,“不着急,我还活着,你也好好的,我们都很安全,放心,不着急……”一时倒觉得这孩子还是当年的模样。

    片刻后塞冯抬头直起背,有点羞涩的看她一下:“我只是想念你。”

    公孙鸿失笑,双手抱了他一下,笑道:“我看见你也很高兴。”她听着怀里胸膛发出的蓬勃的心跳声,颇有几分感叹,“尤其你还健康的活着,真是感谢你们的神灵。”

    塞冯措手不及的被抱住,脸红了起来,眼睛却闪着光芒看着她不说话。

    那些最初的不快在这个拥抱中烟消云散,只余旧日的温馨。

    “你怎么能认不出我?”塞冯低声责备她,“我一眼就认出你。”

    公孙鸿无奈,“我家乡小孩子长得没你们快,我一直以为你还是当年的样子,”她的手在空中划了划,正是当年塞冯的身高,“谁知道你变化这么大?”

    塞冯憋屈的停下责备,半晌问她:“那我变好了吗?”

    “身体好多了,”端详一眼他的脸色,“个子也高大了,样子也威风凛凛的,真不错!”公孙鸿诚心诚意的赞叹,他一进来时的那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是从前那个善良的孩子没有的,而且他又长得高大精神,意气风发的样子颇有京城贵胄子弟的气质。

    塞冯点头:“你一点都没变,就是把脸洗干净了,好看多了。”

    公孙鸿笑了,她第一次尝试掩饰皮肤还是在他面前,那天她摘了一大堆各种植物的芽、叶、花、果回来一一尝试,涂得满胳膊花里胡哨,可是一洗就掉。还是塞冯来帮忙,拿几个果子切开分别涂在自己手臂上,这才找出了最自然的棕褐色汁液。

    那些汁液不光护住她一路,后来也帮了卡扎尔小姑娘。

    有波斯人端了茶盘进来。

    听到外面的声音,公孙鸿示意少年自己喝茶,她起身出去。

    是古丽回来了,还带回两个她的同族,已经换上了护卫的装束。

    他们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去商量,训练有素的商队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有所对策,何况这种可能危及生死的时刻?大家纷纷自执其事。

    待公孙鸿再进去,就看到年轻的法师坐在垫子上睡着了。

    少年半趴在她座位上,一条手臂垫着头,有些旧的黑袍子下折叠着他修长的腿,蹬着适合骑马的细长的黑皮靴子,这样睡着应当是很不舒服的,他却睡得一脸安然恬静。

    一觉睡得很好,清醒之际没有痛苦和委屈,也没有分裂和不甘,塞冯只觉得周身清新而舒服,只有脚有点麻。

    睁开眼,他看见的是陌生的白色毡房,壁上有鲜艳的装饰,有点茫然的坐起来,一件白色斗篷从他身上滑下去。

    他扶了扶额,想起自己与鸿重逢和她仍然温柔的拍抚。

    掀开斗篷站起来打量四周,鸿不知在哪里,但这白色毡帐中的一切都在他眼中显得光鲜亮丽起来,每件东西都露出它们原本的异域风情,那些色彩鲜明的装饰也表现出了吸引力。

    塞冯凑到毡墙边细看那用涂抹色料画出的彩画,每一笔都很随意似的,可最后是一幅这样好看的画,画里的女神们没有穿衣服,肥软的身体上只挽着薄薄的纱,从礁石海浪间探出半身的鬼怪正姿态险恶地向其中一个伸出青灰的双手。

    他看不懂,却觉得很美的神情让公孙鸿止步在珠帘后。

    终于有一点像从前的那个塞冯了。

    那时的塞冯靠近涂满色彩的壁画试图看得更清楚,那些几百年前就已经消逝的人和事是那样吸引他,他听得全神贯注,看得眼都不眨,想要将这些美的、好的、有益的东西统统装进自己的脑子里、心里,在之后的岁月里慢慢咀嚼,吸收。

    可是现在的他并没有利用那些美好的东西成为他该成为的样子。

    公孙鸿审视着那黑袍少年,然后掀动珠帘走了出去。

    “鸿。”少年在画前向她转身,衣袍翩然而动的样子纯粹而天然。

    “我要去集市上看看,你也一起去吗?”公孙鸿也像其他小货商一样换上了普通的绸缎衣服和袍子,脸用防风沙的细布包了一下。

    塞冯毫不犹豫跟上她,“我跟你去。”

    “我不会走丢的。”

    “走丢了我再去找你。”塞冯跟在后面,“总能找到你的。”他垂头越过门帘,“我就是想跟着你。”

    这会儿才到正午,市集上人正多的时候,各种叫卖声和说笑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很。

    那些黑袍少年大概逛累了,坐在离杂耍摊子很近的茶棚下喝茶,看见塞冯时回头招了招手,并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公孙鸿沿着货摊逛着。

    有本地货贩趁着人多来卖奶食和动物皮毛,有包着头的老妇人摆着摊,放着手制的面具和小首饰。

    她拿起一个红色的面具看了一下。

    “这是祭祀优拉地神时用的,”塞冯看了一眼,“你喜欢?明天我带一个用过的来给你。”他们用过的就是在普王面前使用过了,做得比集市上出售的要好太多了,绘制精美而庄重。

    公孙鸿疑惑他怎么会有用过的,塞冯就将近日在普王身体不适时向山神献祭的事说了,“带了很多。”又细细讲了他们平时都做些什么。

    公孙鸿听说这面具还要配合祭祀舞就兴趣十足,“你会跳吗?”

    塞冯无奈的看她,觉得自己都白说了,“我可以跳一人舞。”

    “我能看吗?”公孙鸿看看他,见他点头就问,“你什么时候跳?”

    “每天都会练习。”塞冯没说那些练习有多暗无天日,令人疲惫的不仅仅是舞蹈动作,折磨心灵的不仅仅是如何与神灵沟通,“过几天你看雅羌吧,我们照例要在夏宴上祈福,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好位置。”忍不住显摆一下,“我跳最后的独舞,扮演吉祥的鹿神。”

    “现在就跳给我看一下吧?”公孙鸿已经打算好过几天就离开这高原,下次过来就是一年后了,“跳一段就好了。“

    “不行。”塞冯摇头不肯,想想又舍不得她落空,又哄她一句,“下次吧?”

    公孙鸿失笑,发现不过半天功夫,这小孩就渐渐露出了从前的可恶嘴脸,小小一个毛孩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腔慈爱宠溺,竟反过来把她一个大人当孩子哄了!

    拿面具拍了他一下,公孙鸿笑道:“不行,现在就练给我看。”

    塞冯拿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一脸【实在拿你无法】,只得起身把面具戴上,真的走出人群找了大片开阔的平地跳了祭祀山神的舞蹈给她看。

    要拿一生侍奉高原神灵的少年舞姿轻灵威猛,鲜艳凶狠的血红面具和黑色衣袍在阳光里翻飞。

    公孙鸿渐渐看得入神。

    翻腾在祭祀舞蹈中的少年并没有看她,他只是专心致志的完成一如从前重复过无数次的仪式,在这雪山河流之间踏出敬奉神灵的庄严。

    人生而多艰,在这片高原上生存尤其艰难,法师们用尽自己所有灵力向威严而不可测的神灵们祈求着祝福和恩庇,无边无际的吟唱和翻腾中向永恒升起的太阳祈求的是温暖和丰收,令饥者得食,令寒者得暖,令田中生粮,令栏中有羊。

    雪山中的精灵飞扬着忘我忘情的舞步。

    愿离者得聚。

    愿病者得愈。

    天光云影变幻间塞冯跳完整段献祭独舞,肃穆的收了动作,缓缓拿下面具看向照耀着雪山大地的太阳。

    那是高山神灵的儿子在向至高无上的太阳发出询问:

    何以冬不暖?

    何以贫无粮?

    何以聚又散?

    公孙鸿看着他。

    直到塞冯转过头来向她挥了挥手走过来,她才有些匆忙的笑了起来,击掌喝彩。

    塞冯却发现她情绪不对,疑惑的问她:“我跳得很难看懂吗?”给她讲了舞蹈所表达的故事。

    公孙鸿听完就笑:“你懂得真多!”

    塞冯听了就笑了,专心看手里粗糙的面具。

    “学这么多东西,平时学习很辛苦吧?”见他想了一下乖乖点头,公孙鸿笑了起来,欠身将面具的钱付给那老妇人,“都学了些什么?”

    古丽默默跟在主人身后听着那年轻法师用好听的声音滔滔不绝的讲着,直到篝火燃起,肥羊一头头架起,主人将昂贵的香料一把把洒上去,那年轻法师仍然跟在主人身边说话,她不由有点庆幸自己听不懂这里的语言。

章节目录

一只异星姑娘的回家路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苏刀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苏刀刀并收藏一只异星姑娘的回家路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