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冯莫洛察万出来找到正和仆人一起给马添草料的公孙鸿,他显得有些过于冷静的跟在旁边帮她递着细料口袋,公孙鸿看看他额间的细汗和低垂的眼睛,笑了一下,不出声的将料拌匀。

    直到穿过这会儿已经有呼噜声传出的会客厅,上了楼,公孙鸿才轻声笑着将他推在前面进了房间,低声吩咐古丽:“古丽,拿点东西来,我们的小法师大获全胜!”

    塞冯莫洛察万这才抬起已经憋了很久的眼睛兴奋的看着她,笑了:“鸿,原来主动的感觉这么好!”他的黑眼睛亮得像点了小烛,盈盈的明亮,“这件事的走向到底能不能始终捏在我们手里我还不知道,至少现在,我觉得我们可以掌握足够的力量去改变一些事情了!”

    他说得并不多,但听他语气就知道他有多激动,公孙鸿将古丽端来的杯子递给他,“尝尝,配不配得上你的第一步?”

    年轻法师举起杯子一饮而尽,满脸通红的呛住:“这是什么?”

    “马奶酒。”公孙鸿和古丽都笑了,“你居然一口气喝完了!”拉着他坐下,“我一直在看你,你真厉害!”公孙鸿真诚的夸奖他。

    塞冯莫洛察万当然知道她一直在场,但听到她这么说脸还是更烫了,红晕在他蜜色皮肤上来回浮动就是不褪:“过一个月有大庆典,我们可以正式向长老提出一些要求,”他想着,“大概同意的不会多,但只要证明那些做法是正确的,我们总能改变更多。”

    他笑着,“老师已经与强曲法师说好,我想沙罗师叔和”他又提出两个陌生名字,“两位老师也不会反对参与进来的。”

    沙罗是温宋文罗已经去世的老师的亲生儿子,从小最亲近温宋文罗,说是师弟,和亲儿子也差不多,就算性情倔强,也绝不会在关键的地方让温宋文罗为难。

    那两个陌生老师大概是塞冯这些年里从学过的可信师长。

    公孙鸿细问了几句,放下心来笑道:“说不定下次我再来,就要叫你大长老了!”

    塞冯莫洛察万忍不住微笑一下,脸上的红色始终没消下去过,他没接这句话,只问:“你才来就打算走了?”

    “没那么快。”公孙鸿想着这片雪山环绕的高原,“说好给你改造一下过冬条件的,东西还没运到呢。”

    塞冯莫洛察万没细问,他只是喜悦于鸿为了见他而不辞劳苦离开队伍提前来与他相会的这份情义。

    等楼下会客厅里再没了说话声,他才不得不停下话头站起来,公孙鸿和古丽送他去走廊。

    二人又在门口说了一阵,塞冯莫洛察万才意犹未尽的微笑:“和你说话总是觉得世界都缩小到你我之间,却又像你我二人就坐在无边世界的中央,一切都在眼前,一切又都在身外,鸿,用草原上的话说,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的福气。”

    公孙鸿笑了,“我也很高兴在这里的第一个朋友是你。”看他想起什么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想着之前他在发言时也似乎想着什么,就笑道,“真不早了,去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说。”

    他要做的事她是帮不上忙也打算尽量避开的,但她已经准备好提供一些财物上的支持。

    塞冯莫洛察万想了想,点头:“明天吧。”对她又笑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他的仆人举着烛火将他引下楼梯。

    关上门,公孙鸿告诉古丽明天准备一些钱。

    古丽答应着拿来她的睡衣,报出一个数字,问她够不够。

    公孙鸿想着该怎么做才能避免沾惹这个注定会血溅高原的教派之争,又能恰如其分的帮塞冯莫洛察万起码不会有财物上的匮乏。

    目前看来,能用道理和钱解决的事,温宋文罗这一门上下都不会选择其他的方式的。

    从她这几次与这里人的接触经验来判断,塞冯莫洛察万不仅是她个人最好的选择,也是这群人最好的选择,真正的聪明是能超越年龄、性别、以及文化的,还很年轻的塞冯莫洛察万具备这个特点。

    从他们初次相遇开始,那个小孩就能准确的识别出真实、善意、优美,并且一心一意的喜欢起来,就像那些壁画,他成天成天的泡在那里。

    公孙鸿笑了起来:“明天我们去街上看看。”

    所以当年的小塞冯到底看中了她什么好处以致于现在还很喜欢她??

    公孙鸿自问自己并不如何真诚、善良、优美,她从不掩饰这些,塞冯莫洛察万虽然接触时间不算多却也应该看得很明白。

    大烛熄了,室内暗下来。

    塞冯站在普王身边不远处整理着信件,裹在重重黑袍里也很漂亮的身姿让侍女们不时瞟他一眼。

    普王察觉了,有些皱眉的说着,“塞冯莫洛察万,为了看你,我的侍女们可是对我不那么好啊~”

    塞冯眉目冷然的侧头扫了那些侍女一眼:“是您对她们太好了。不能专心服侍您的就丢去喂狼吧。”

    侍女们大惊失色的跪下求饶。

    普王大笑:“虽然听说有了女人,到底还是那个【凶恶的塞冯】,你把漂亮的年轻女人扔给饿狼,难道不会难过吗?她们可是喜欢你的啊~”

    塞冯冷淡到有些厌烦,“喜欢我干什么?不能服侍好大王就是她们的死罪。”

    “那你是想杀掉她们吗?”普王问他。

    塞冯微微垂首表示敬服:“王说杀我就杀。”

    “今天是好日子,就不要见血了,你为这些中了邪的女人驱驱邪就好了。”普王似乎满意了,“我听说你那个商人朋友了,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塞冯没有抬头,“她是我的妻子。”

    “噢!你已经娶妻了?”普王惊讶的说着,恍然大悟,前些日子确实好像听说了这件事,“他们还说你不喜欢和人睡觉会不会有点奇怪,原来你已经有了妻子……看来你们的感情不错啊~”普王理解而体谅的笑了,他也曾经有过钟爱一个女人以致只想看见她衣服下身体的时候,可惜他现在没有那样喜欢的女人了。

    塞冯嘴角勾了一下,仅仅这一点变化,足够让春花盛放在他脸上。

    “为什么会娶一个比你大这么多的妻子?”知道那一笑就是答案了,普王又很感兴趣的询问,“我听说她比你大不少,是个走过了很多地方的厉害的商人。”

    “她和我同岁,只是参加商队很早,而且她是个忠诚的人。”塞冯垂着眼睛,“我很放心。”

    “太可惜了,据我所知,有好几家大臣想嫁一个女儿给你呢!”普王真心的替他叹了口气,“弄囊家的小女儿很漂亮的,而且她还认识唐文。”

    塞冯微微垂眸不言。

    普王就知道他并不想多提这个话题,只得笑着起了身:“走吧,去看看今天他们为我这个普王做了什么,客人们又会给我带来点什么,希望不是灾祸。”

    “您的信还没有回复。”

    普王不耐烦的咂了下胡子下的嘴,“那些每天重复一千遍的话你代我回了吧,重要的留下晚上我再看。”

    “遵命。”塞冯低下头,跟在侍从身后送普王出门。

    现任黑衣护身法师就站在门口等着,此时冷冷看了塞冯一眼,跟在普王身后走了。

    塞冯远远跟在一旁,将斗篷上的帽子拉得更低了些,待到没人在身后时他就利落的转了个弯,从人群后边走了出去。

    这个黑河谷完全可以用来提高一下农业生产,公孙鸿拉着马往远处张望,那肥沃而广袤的土地让她颇有兴趣,可惜暂时她还没法弄到手里。

    听到马蹄和喊声她抬手表示自己听到了,过了会儿才恋恋不舍的从眼前颇有利却暂时无法完成的土地上收回目光,转身就看见塞冯跳下马,正大步从雪山草地之间走过来,阳光照亮他,风托着他,公孙鸿不由笑了,“塞冯。”

    停在她面前,塞冯惦记着要紧事:“你怎么能和普王打交道?”

    “你知道了?”公孙鸿倒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知道了,“还没见上面。”

    “别见了。”塞冯不放心,“你不了解普王,和他打交道你会吃亏的。”他低声讲了些普王的事,丝毫没有要替普王隐晦的意思,“这样贪婪的人,不是好的商人。”

    “这些事我已经知道了,别担心,也别盯着我现在损失了多少。”对上塞冯的眼睛,公孙鸿对他笑了笑,拉着马和他往前走,“塞冯,我见他的目的是要让你们的王廷记住我的存在。”

    塞冯莫洛察万点头表示明白,金色的风吹着他的卷发,他的神情有些愉快,“那么说,今后你还会经常来这里了?”

    “有空就会来看看你。”公孙鸿半真半假的说着玩笑话,“就算我本人不在,也会让人在这里看着你的,万一你犯了什么错,他们也好把你赶快带走。”

    塞冯莫洛察万想了想,璨然地笑,却不接话。

    两人并肩在这河谷边缘走着。

    公孙鸿拨开面纱向远处指,“你看那边,是天竺。你去过吗?”

    塞冯莫洛察万摇头,“小时候不让走远,上次从沙洲回来又一直没出过门。”他看着那边随着云团漂浮不定的阳光,“这次在长安之前,你从哪里过来的?”

    昨天真是忙碌的一天,到此时,他才终于又有空去了解她的生活了。

    “弗若。”公孙鸿将此番见闻细细讲给他听,那洁白巍峨的大理石建筑,那轻盈优美的少女身姿,那庄重严谨的学者身影,那些异常优雅也异常凶残的娱乐,是与她之前所有的见识中完全不同的另一番天地,她由此讲得分外用心,少年听得眼睛闪闪发光,神往不已。

    最后公孙鸿叹了口气,“语言真是打开世界的一把钥匙,缺乏这把钥匙,就不能深入领会其间之美。”

    “你那样聪明,会掌握那把钥匙的。”塞冯微微笑了一下,“我们的语言不好学,你也学得很快很好。”他并没有高兴的样子。

    公孙鸿看着他,忽然笑了起来,这个小孩从来没对她说过丧气话,也从来没有试图打击她任何一点向外探索的心思,反而一直在努力让她的处境真正的好起来,从快点学会他们的语言能在众人眼中成为能说话的【人】,到哭着送她离开,再到此时,即使他如今已经懂得了当年不懂的一些事,他依然赞赏她的能力并赞同她发展自己的能力去接触他可能永远也去不了的世界。

    真是一个罕见的男孩子!

    公孙鸿笑道:“我会对那些世界转达你的问候。”她掩去一点感慨,这样聪慧的孩子却无法亲身去经历那人间种种,而那本是他与生俱来的权力。

    “鸿,那里是怎样的?”塞冯莫洛察万问,“也有王吗?”他侧头看她,眼中隐隐透出一些思考。

    公孙鸿想了想,讲了那个国度由一群贵族共治的政治现况,讲了那个杜绝了平民声音的战神山会议厅,也说到了那重重叠叠的债务网络是怎样将平民网罗其中一捞而尽。

    塞冯微微蹙了眉,却一声不吭。

    公孙鸿若有所觉的看了他一眼,笑了起来,“你在难过,塞冯,你的心是什么做的?怎么就能这样善良?”

    塞冯莫洛察万的脸颊悄悄飞红。

    公孙鸿笑着向远处的河口眺望着,她的笑容爽朗明亮,“有时候你很像是那些天竺高僧们所说的那样的人,却又比他们要强得多。”

    最近她再次收到了本来以为已经断掉联系的那些天竺出家人的信件。

    他们对她的教育并没有因为联系的艰难不易就停止或放松要求。

    那些教育不仅仅是某些带着宗教意味的知识,也有很多真正高明的智慧,公孙鸿对此隐约有所猜测,却始终没有证据。

    只有生来非富即贵的人才能接受足够的教育并来往于各大寺庙深入学习,因此那些信件不仅条理清晰,遣字用典也分外文雅严谨,有时通篇清丽非常,意兴蹁跹,有时读来又有一种厚重高雅,读完三日尚是满口余香。

    他们也这样要求她的回信必须具备相等的品质。

    她遵从了,并从自己的努力成果和对方很久才传来的回音里得到当年上学时的快乐。

    她始终如尊重曾经的老师那样谦逊尊敬的对待他们的教诲。

    那些天竺人倒一直很平静的给她隔空授课,偶尔接受一点帮助,在她的信使带去从各国捎回的礼物时他们也会兴致勃勃的围观起来,然后问东问西,有时会接受她赠送的衣物金钱,有时又会拒绝,总的来说是并不让她感觉到什么负担的关系。

    而塞冯,和他们讲述的那些故事里的人有相似处又颇为不同,他更豁达开明,虽然没有表现出那种不好说是懦弱阴暗的反击还是纯粹的善意的退让,在某个层面上他都具备着相当高尚的某种大的整体的善,这一点,她相当赞赏,起初却不能看好。

    就她游历所见,这并不是一个能让真善发展的世界,这里的人还处于社会发展早期的资源抢夺期,教导她的僧人们足够正直善良却步步维艰,不同于世,不流于俗,他们的人员在逐渐的叛变,成员越来越少,即使他们已经拼尽全力又能坚持到几代呢?

    使用那位觉者名义四处行走的僧人们则用足够高明的智慧和话术掩饰了他们对这个无序世界的野心。他们钻进一个又一个贵族的府邸,让对方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而这些僧人则做出同为高贵之人的样子争取更多的认同感,也让不明所以的无姓的人们下意识的跪伏于他们脚下。

    现在的塞冯莫洛察万开始了他自己对世界对权力的独立的思索,哪怕这个转变仍然基于那个大的整体的善,却已经带上了一往无前的锋芒。

    她则既赞赏他能如此精彩的转变,也将从未放下的戒备之心又提高了些许。

    他会成功的,在这个时代,他们这样的教派不会愚钝到看不清这样一个年轻人是他们天天献祭的神灵恩赐给他们最好的机会。

    “天竺僧人?”塞冯知道她有很多梵文的文章册子,“他们怎么说?”

    “他们没有直接描述过,”公孙鸿在风里笑了,“只是他们讲了很多故事,我是从那些故事里渐渐拼起那些人的形象,然后觉得世上如果能多些这样的人就好了。”

    “还是不要那么多,”塞冯莫洛察万有些不满的勒停了马,“我怕你又认不出我。”

    公孙鸿哈哈大笑。

    听着她的笑声在风里飞扬,他也忍不住笑了,驱马快走两步赶上她。

    他们像漫游于秋天山野间的神灵,自由自在的行走在斑斓色彩中,说笑着,无所顾忌的流露着自己的美丽与光彩。

    公孙鸿将自己所见识的事一一讲给这高原少年听,欣赏着他时不时惊愕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

    塞冯先是不明所以的看着她笑,老实的等着她接着往下讲,可次数一多就反应过来,又羞又恼的扯起头巾挡了自己的脸,只一双灿灿的黑眼睛露在黑发间,埋怨道:“你怎么能这样?!”

    结果公孙鸿觉得这反应太可爱了,反而大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塞冯莫洛察万在头巾后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忽然拉住她的手,正想说话却心跳如擂鼓,不禁脸红起来,那点勇气瞬间跑光。

    公孙鸿等着他说话,脸颊在阳光里呈现半透明的红润。

    低头看看自己握着的手,塞冯再抬头时将那手握得更紧了些:“鸿,你嫁给我吧。”

    少年在某种夸大的情怀里暗暗编排了几个月的求婚情景此时一个也没想起来,他只是一心一意看着他想要的女人就说出了最简单最真诚的话,“你嫁给我,我永远在这雪山下等着你回来,你可以去任何地方,只要有机会,我也会随你一起去看你喜欢的风景,”

    他的眼睛轻轻弯起,就像他小时候那样纯洁清澈而满是向往,“等王子继位他会用他喜欢的人当护身法师,我就假死脱身,我知道怎么做,那时我会随你走遍天涯海角。”

    公孙鸿任少年倾身过来环住她,少年在她肩头低声说话,“鸿,至少在这里,我已经有了力量保护你。”

    这话像温柔潮湿的风,带来一束束细雨洒落在干渴的旅行者面上,荒芜的黄沙间生出点点绿意生机。

    一束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团将他们拢在中间,他们的身影恍如金光中的神灵。

    远处追随着他们在此的仆从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拉着马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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