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芙蕖惊呼一声,定睛方瞧见来人是她三哥。

    “伤者早已随丞相离开,你这会儿装给谁看?”

    他不相信,她是真心为陆柔良在悲哭。

    孙芙蕖抿紧薄唇,不发一语,只一瞬不瞬地回望住他。

    二人目光交汇,如两柄寒芒逼人的剑,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原本挂在她颊边的泪,因尚未干,遂顺着尖瘦的下巴,缓缓滑落,滴于她紧握着的琉璃碎片之上。

    已干涸的血渍晕开,淌过她葱白般素净的指,染脏纤细皓腕,也染脏孙芳芝攥握她腕子的手。

    垂眼扫过胸前,彼此皆染血的手,孙芳芝冷冷吐出二字。

    “扔了。”

    她有闲心做戏,他却懒得纵她。

    那几片琉璃本不值钱,摔碎便就扔了,她偏要哭着去捡。

    如此的惺惺作态,骗取怜爱,实在是让他恶心。

    见孙芙蕖不肯听从,仍未松手,孙芳芝一手捏紧了她的手腕,另一手去夺她那片琉璃。

    孙芙蕖慌忙摇头,泪光再度泛起,挣动着欲摆脱他的桎梏。

    她一个闺中小姐,弱质女郎,哪里敌得过行伍出身的孙芳芝呢?

    挣脱不得,孙芙蕖便就攥紧了拳,死死护住掌心的琉璃碎片。

    孙芳芝捏着她腕子的手,几乎施以全力,孙芙蕖痛得惨声呜咽,却仍不肯松开手来。

    血,溢出她的指间。

    那红,却并非干涸残血被泪打湿的嫣然浅色。皮肉被琉璃尖角划开,新鲜热烫的浓烈猩红不断涌现。

    孙芙蕖的血,流下手腕。

    鲜血将要沾上孙芳芝的指尖时,一把未挂剑穗的宝剑,斜刺里伸了过来,插入僵持不下的兄妹二人之间。剑柄的这一端,压在了孙芳芝的手上。

    剑分文武。

    文生佩剑,饰以流苏绦穗,甚至是玉器挂件以彰显其才情。

    习武者则于剑格末端的握柄上,缠裹防止脱手的丝麻织物。

    这把剑未挂穗,显然执剑之人会武。但功夫像这般了得的,执金吾手下缇骑当中,尚寻不出一人。

    剑柄看似被轻巧搭在了孙芳芝手臂上,却实则重若千钧。他暗中与之较力,堪堪仍可抬臂,却无法再钳紧孙芙蕖的手腕。

    孙芙蕖终得以收回手去。

    只是为时已晚,她的血流过孙芳芝的手指,也流入裹覆着剑柄的青绸之中。

    她此刻泪眼朦胧,倒是仍能够轻而易举,认出来这把剑的主人。

    锦绣坊的青绸价比黄金,也就只有韩愫才会打赏给府中侍卫,而也就只有焚风才会拿此物来裹剑。

    他帮她拦下孙芳芝的刁难,她却弄脏了他剑柄上的青绸。

    孙芙蕖带着歉意抬眼,望向她身侧的焚风。而焚风此刻在留意的,却并非那青绸上的血迹。

    他行云流水翻腕收剑,撇过一眼孙芙蕖流血的手,方昂首对孙芳芝开口。

    “罐子是相爷送给陆小姐的,她欲替陆小姐拾回,本是一片好意。孙三你莫要自以为是,恶意揣测人心。”

    孙芳芝闻言怒极反笑。

    自家四妹倒是有好手段,整一个混淆视听,以黑为白。

    她唬弄得丞相同意庇护孙家,去救回孙林雪还嫌不够,又驱遣总管玄渡亲送藕荷归府,现在还要让相府侍卫来替她出头,干涉他和她的私事。

    “在下既为兄长,管教幼妹自有分寸,不劳烦外人插手。”

    孙芳芝带着火气,焚风却亦好不到哪里。

    他闻言冷哼一声,朝孙芳芝愤怒反问。

    “你如此粗暴待她,竟有脸自称是她兄长?”

    家丑怎可外扬,孙芳芝无意同他揭露孙芙蕖丑恶面孔。他漠然静听着焚风的高声斥责,无动于衷,笑容愈发讽刺。

    “你妹妹我带走了!”

    焚风暗道此人无耻至极,遂恨恨甩给他这句话,再不肯多费唇舌。

    “孙小姐,你且挑拣好琉璃碎片,我送你去御史府。”

    他拆下剑柄上的青绸,替孙芙蕖包扎止血。

    “那刺客我已命人押走,正待去同相爷复命。相爷将陆小姐送返家中,你且随我同去。”

    转头狠瞪了孙芳芝一眼,焚风方又出言,朝着孙芙蕖宽慰。

    “我知你与陆小姐交情甚笃,你莫焦急,我这便带你前去陆家探望。”

    孙芙蕖有焚风护在旁侧,终不必再忌惮孙芳芝,蹲下身安心捡拾琉璃罐的残片。

    她取了帕子仔细包好,妥善放在袖内,方随着焚风离开这山脚下,前往御史府去。

    “方才多谢你替我解围,我不仅无以为报,反倒还……”

    焚风极为仗义地摆了摆手,潇洒一笑,只道举手之劳,教孙芙蕖不必在意。

    孙芙蕖摇摇头,指了指包扎在她手上的绸带。

    “青绸贵重,待我回去洗净,必当原样归还。”

    见她执意道谢,焚风轻咳一声,试探问她。

    “孙小姐伤了手。浣洗之事,能不能让你家那小丫鬟代劳?”

    孙芙蕖乍一听,焚风好似是体贴她。但她人情练达,转瞬便懂了他言外之意。

    “孙府女眷众多,单是四房之中,便有藕荷与菱角二人。不知她们是哪个如此有幸,竟入了你的法眼。”

    焚风有些羞赧,却也觉得这话听起来极熨贴。

    本是他惦记人家闺房内的丫鬟,此举恐显得孟浪唐突,孙芙蕖非但不怪,还这样抬高他,认可他心中这一片情意。

    “是笑起来有梨涡的,叫作菱角的妹妹。”

    孙芙蕖点头应下,和颜悦色地夸菱角有福气,心内却无限怅惘,暗自轻叹。

    若说姻缘非由天定,为何焚风每一世都喜欢上菱角?

    可若一切都早已写进命里,她岂不是注定要被韩愫伤到千疮百孔,身死心灭?

    累世以来,她所有的挣扎努力,是否都如同一个笑话?

    可若是逆天改命本就无路,她为何还要经历这无尽折磨,一世世重新来过,不断地撞上南墙?

    她一次次重生,不就是一次次重燃改变命运的希望,试图去逃离韩愫的么?

    可哪怕机关算尽,她从没有成功过,故才深陷于这一场循环往复的噩梦,对么?

    孙芙蕖本有着逃脱厄运的坚定决心。

    但因为目睹焚风对菱角的累世情愫,她隐隐地生出动摇之意。

    她重活了近乎百世,究竟是因为什么?

    亲手斩断与韩愫的孽缘,真的是她该当去做的么?

    孙芙蕖暂且得不到对的答案,但她太清楚自己的心,知道她真正所求之事。

    因有欲念入骨,哪怕违逆天道,哪怕历尽万劫,她亦要得偿所愿。

    明知道再与韩愫纠缠不清,她便将踏入怎样的修罗地狱,那么为护住心中净土,为达此生极乐,她断不要重蹈覆辙,一错再错。

    今生今世,她决不肯嫁给韩愫。

    *

    孙芙蕖到了御史府时,出诊的刘郎中已结束对陆柔良的诊治。

    因她来得晚了,故只能劳烦刘井汐同她再道一遍,眼下陆柔良伤势如何。

    堂屋里不止有陆御史与韩丞相这些主子,下人们也都在此,唯独却不见紫鹊。

    越是事关重大,人们才会聚集。

    可紫鹊作为陆柔良的贴身丫鬟,既然此刻不在厅堂,便想必是陆柔良那边状况极差,半晌也离不开人。

    孙芙蕖瞧一屋子人皆面色凝重,心下已隐隐有了预感,又见紫鹊不在,这预感便越坐实了几分。

    但比起她自己,她更信刘井汐。

    两仪堂是京洛首屈一指的医馆,刘井汐身为坐堂大夫,从不轻易上门问诊。

    他医术超群,甚至隐有越过宫中一众御医之势。只要他说陆柔良还有一线希望,孙芙蕖便绝对不会放弃。

    “陆小姐断了两根肋骨,百日内可有恢复。但……”

    “但是怎样?”

    “金疮从来险于内伤,陆小姐此番中剑,元气大伤,纵是有灵丹妙药暂且吊命,恐也无力回天。”

    他摆着手,对孙芙蕖道“无力回天”。

    连神医刘井汐都觉得回天乏术……

    孙芙蕖心内的弦断了,泪水汹涌却尽皆哽在喉头。

    她躬身连咳数声,方勉强再度站起。

    百感交集,胸内钝痛,她一口血重重喷出,整个人复又栽倒下去。

    焚风眼疾手快,勾住她的腰身,将她稳稳托抱。

    孙芙蕖好在未狠摔在地,却已然急火攻心,晕厥过去,再没有任何知觉。

    待她再睁眼时,已人在京兆府里,自己的院落当中。

    床帐之外,远处的方桌上,坐着正饮茶的赵深。

    “唷,醒了?”

    赵深问得轻巧,语带揶揄笑意,显然还未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

    “相爷事忙,差我过来看你。刘神医面前你竟都敢装病,胆子还真是大得可以。”

    他放下了茶杯,却到底知晓礼数,并不来掀孙芙蕖的幔帐。

    “快别呆坐着了,且讲给我听听,你是怎么骗过了刘井汐,甚至连韩相爷都怀疑,你或许未作假的。”

    那口血喷溅四散,见者皆触目惊心。赵深只因为未在当场,故不察孙芙蕖一切反应皆发自肺腑罢了。

    这会儿孙芙蕖迟迟无话,他缓缓收了笑意,终觉察此事似乎与他所设想的,截然不同。

    他犹豫再三,终自桌旁站起,略有踟蹰地挪动步子,走来孙芙蕖倚坐着的床前。

    因是春夏,幔帐轻薄,他不必将其挑开,便依稀能辨识帐中情形。

    孙芙蕖本就素净的脸,金纸般毫无血色。

    她目光空洞无物,哪里还是世上的美貌佳人,根本就似阴间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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