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芙蕖知道她不该一再回避。

    这会儿赵深尚对她耐心甚好,她总是要知情识趣,不再如适才假山旁那般惹恼他的。

    她始终没有忘掉,只要他想,便足以轻易地拿捏与掌控住她。

    毕竟是身处于暗门之中,此间隐蔽,她便也坦然对他开口。

    “设想虽有,我却不是想过今后将嫁给谁,而是想过除了韩愫,我还欲避开何人。”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也更清冷起来。

    “如果要将有过夫妻之实,也算在祈求姻缘当中,我至少希望自己不要委身于他。”

    赵深怀疑他也许听错。

    可这密道里静得寂寥,孙芙蕖口中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再清楚不过了。

    尽管她话里带着气音,在极其小心地将心事斟酌吞吐,可哪怕这些话轻浅微弱,他也绝对没办法听错分毫。

    孙芙蕖将他的袖子攥得更紧,颤抖的双唇之间,缓缓吐出了一个名字。

    赵深无法置信,随着她道出那个名字,便就反问起她,急于同她确认。

    “你可能会觉得,我是在痴人说梦。毕竟区区京兆府的庶女,根本就配不起他。”

    孙芙蕖自嘲地笑着答他。

    “不仅是三媒六聘、为妾为婢,哪怕是春风一度,都显得我在高攀。”

    前尘旧事如藤蔓般恣意疯长,随着她对赵深道出的那个名字,将她紧紧捆缚。

    孙芙蕖却只能勉强撑着,在几乎令她窒息的可怖记忆当中,僵硬地勾唇再笑,假意平静地对赵深继续解释。

    “你道我不自量力也好,道我异想天开也罢,可是就如同我回避高高在上的相爷,总之我不想和他有丝毫接触。”

    赵深原本以为,孙芙蕖不想嫁进相府,就已经足够自视甚高。

    韩相爷是与御史公的女儿结下了婚约的。

    孙芙蕖比起陆柔良来,总归矮了一截,若是与韩愫谈婚论嫁,注定算是高嫁。

    可是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不仅设想过嫁与丞相,甚至也肖想过当朝太子。

    她对他说出三太子乔络之名,他实在是难以克制地觉得惊异。

    “你既有自知之明,又何须杞人忧天?”

    赵深缓缓地抬臂,拂去了孙芙蕖仍攥紧他衣袖的手。

    尽管此间逼仄,他仍是勉强向后退去,同她堪堪拉开了咫尺距离。

    “天龙不与蜉蝣为伍,想来太子并不会将你放在眼中。”

    赵深不知,他究竟是怀着何种心情,对孙芙蕖道出这番话的。

    若说此乃安慰之辞,是为解她心宽,却听起来实在刺耳得很,就好像他正着恼于她,故而不留情面,对她贬低挖苦。

    可是在二人的对话之中,短短片刻,寥寥数语,孙芙蕖不懂她是在哪儿,竟然误将赵深得罪。

    其实她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解释。

    她与乔络之间的任何事情,都尚没有发生。那些重生前的记忆,她则坚决不要在此生再度拥有。

    韩愫对她相逼,她才一世世经历了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赵深对她相逼,她才不得不如实作答那些不堪启齿的话。

    赵深已推开了暗门,头也不回,负着手疾步离去。

    明明是他先发难,到最后却也是他甩了衣袖,中止了这场对话。

    他们彼此,显然都还有许多事情,该当向对方坦陈,做更详细的解释。

    可孙芙蕖欲挽留,却既没有立场,也不知又还能再说什么。

    她原本稍稍伸出,欲拉住他袖子的手,尚还没悬于半空,便就复垂落了下去。

    而步履匆忙的赵深,始终不曾停歇,一路行至西苑,自回了住所当中。

    直到喘息已平复下来,独对灯烛,他方才理清脑中杂乱的千头万绪。

    其实若说到底,他适才是觉得既惊又怕,故此落荒而逃了。

    今夜之前,他每每告诫自己,他与孙芙蕖全无可能有情。

    纵是他不顾一切,想与她发生什么,孙芙蕖亦不会接受他这样的男子。

    但他终究还是不够懂她。

    莫说韩愫,便是乔络那般宋国储君,这姑娘都分毫瞧不上眼。

    既是瞧不上眼,也就意味着她的的确确,是有对他们皆曾认真考虑过的。

    那么他呢……?

    赵深自问,孙芙蕖有没有胆量,想过试一试他?

    在他克制不住地险些朝她开口,欲探听她内心所想之前,他终是改了言辞,说出了那一番伤她的话。

    “天龙不与蜉蝣为伍。”

    赵深出神地望住烛光,喃喃自语,重复起他适才对她所言之辞。

    其实他那样说,并非欲警醒她,而仅是想敲打他自己罢了。

    可是话脱了口,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好笑。

    他本欲自欺欺人,却终是连自己的心,都已然蒙骗不住。

    那些话既已对她道出,他才知道,话里字字皆是他用来麻痹自己的借口,是谎言,是虚妄,是假得不能再假的东西,就如同“赵深”这名字与身份一般。

    自嘲哂笑,他摸索着取出袖内那张红笺,提笔沾墨,有些颤抖地写下他的名字。

    墨痕渐干,他盯着那两个字,久久失神。直到字迹黯淡,不再反射明灭跳耀的火光,他的心亦重归沉寂,古井般再无波澜。

    他本不该违背她的心意,替她在红笺之上,书写任何人的姓名。

    这样的一厢情愿,实在唐突无礼,赵深冷静下来,却叹覆水难收。

    名字他已然写了,又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红笺上那熟悉又陌生的二字,像是他的罪证,在嘲笑着他落花有意,她却流水无情。

    赵深眸色深沉,将那笺纸对折,反手凑近烛火。

    似乎只要能毁尸灭迹,将他的字迹连同这红笺一并燃了,他便就从没有行差踏错,背着孙芙蕖犯下过此等蠢事一般。

    倏忽间烛花轻爆,“噼啪”一声。

    夜风中,焰芯缩作一团,微芒如豆。

    火苗打了个转儿,绕开笺纸,方又侧斜着舒展开来,摇曳伸长。

    诸事不可强求。

    赵深知道眼下不过偶然,而非天意,可他急欲焚毁这笺纸之心,却也就此搁下。

    或许他本也舍不得丢弃掉她的红笺,又恰逢这风、这火,故而他不再执意烧它。

    又或者他就连对孙芙蕖,都没有多少执着之心。两个人本来就不相配,他何苦为难自己,去辨认他是否爱上了她?

    赵深不愿深思,自己缘何打消了本来念头,再不欲将纸张凑近已然明亮的烛焰。

    他只是轻声叹息,收手,沉默着将那红笺叠起,重新放入袖中。

    *

    “孙四,你糊涂!”

    赵深咬牙切齿,恨声斥道。

    他气得连连发抖,便干脆将收拾好的包袱丢在地上,颤着手,将拦他去路的孙芙蕖堪堪指住。

    孙芙蕖死死地挡在门前,不肯放赵深尽快离去。

    “韩愫虽守在洛川,可他手下三卿,皆已随王伴驾,动身前往京外御苑。少你一个不少,你便是与我一同留下,又有何妨?”

    惊蛰过后,天地回春,京城洛川疫疾渐起。

    宋皇眼见着风头不对,当先由掌管御辇仪仗的太仆护驾,退避至京西御苑行宫。

    韩愫手下的其余二卿,复也跟随了三公中的太尉,弃京而逃,去护宋皇的安危。

    如今京中唯余韩愫与陆遗山两公不说,九卿当中,也仅剩下守城巡街的执金吾,以及统率太医台的少府。

    执金吾本是太尉所属卿官,今此洛川危难当前,生死关头一切从权,京中百官皆遵宋皇御旨,暂且听命于丞相韩愫。

    陆遗山有心与韩愫分庭抗礼。

    可奈何韩愫虽然身在疫病禁区之内,禁区外却仍有金议那尚书令,替韩愫主持京中秩序,安抚其余百姓。

    少府携大半个太医台,随韩愫一同进了疫区,他手下诸台令使当中,尚书台便显然有独大之势。

    这一次,金议的尚书台是切切实实,压倒了陆遗山的御史台。双台之争由此浮出水面,矛盾愈发尖锐,已然剑拔弩张。

    金议与陆遗山的争斗,倒是也牵制住了疫区内的少府。

    少府虽在御史手下,但因陆遗山已有败势,故而他便也老实本分地夹起尾巴,暂按宋皇之意,尽心为韩愫效命。

    疫区里更多事情,孙芙蕖却是不能自陆柔良那儿,探听到了。

    陆柔良催得紧,只是让她尽早地带上赵深,与自己一同赶奔疫区之内,从旁协助韩愫。

    韩愫却早已经对相府内的众人,有过吩咐。除开玄渡以外,其余人等皆听从焚风之命,出城前往御苑行宫。

    莫说相府众人,便是京中但凡有头脸的高官贵胄,能逃的早就已皆随宋皇避祸,逃去了京西上林苑中。

    赵深他们并不是第一批出城之人,但权贵离京逃命,乃是大势所趋,他们作为韩相爷的门生,多少借了些光,也得以躲去御苑。

    玄渡已然领命,匆匆入了城内西北禁区,焚风则紧急调配府内侍卫,组织众人撤出相府,结队离京奔赴行宫。

    “孙四你实在是糊涂!你睁开眼看看,京中除了平民百姓,除了两公与二卿的衙门,又还有多少人留守在此?”

    见孙芙蕖仍阻拦他,将他的生路堵死,赵深扬高了声调,忿然相斥。

    “令尊孙京兆不是也闭门不出,忙于自保?”

    他俯下身,重新拾起行李。

    “相爷主动为宋皇分忧,当先提出留在京洛,可更多达官显贵却皆独善其身。有权有势的都已逃了,孙京兆逃不走,但也未强出头不是?”

    因知道孙芙蕖到底讲理,他对她谈及韩愫,谈及她的父亲,也谈及乔宋皇帝。

    “常言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学生追随宋皇出京,天经地义。”

    他的声音已然极力克制地平静下去。

    可孙芙蕖却愣住,只觉得,他是已被她气得疯癫起来。

    宋皇乃国之君主,固然尊贵,故分毫亦不涉险,最早出京,是为理所当然。

    但赵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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