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在抬眸的一刹那,孙芙蕖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距离什么真相极近。

    但这直觉飘渺,转瞬即逝,随着赵深不紧不慢的轻声笑答而消隐无踪。

    “学生今年一十有九,尚且未及弱冠。越国都城旧事,学生怎可能亲眼得见过呢?”

    他倒是说得在理。

    彼时他尚未出生,自然是无法见过那图腾柱被斩断。

    孙芙蕖与陆柔良一同稍稍颔首。她来不及再行深思,便闻得陆柔良重新开口相问。

    “不说这个,你且说说刘去尘所言楚蛊好了。那西楚旧地之人,难道还真的曾经炼蛊不成?”

    “楚人倒也并非全都养蛊。今时越国的寿川王,昔年楚国皇帝,苗姓一族,才最为精于此道。”

    依照赵深所言,越楚之战终结,越皇仁慈,未对楚人赶尽杀绝,就连苗氏皇族,都尽皆封了爵位,使其在故土之上得以安生。

    “我倒觉得,既然苗王会蛊,越皇又怎不是怕被下蛊,才给了楚人许多面子?”

    陆柔良仍对养蛊之事,有所怀疑,故而开口时语气颇为嘲讽,故作打趣,极是不以为意。

    “苗楚有蛊,越人却也不遑多让,又怎么会对敌国畏惧顾忌?当年终战前夕,相传寿川遍地蛊虫,密布瘴气,为的便是抵挡天师罗浮的无边法力。”

    陆柔良差一点,便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她奋力呛咳过后,好容易借着孙芙蕖替她拍背,顺过气来。

    适才少府他提及罗浮,尚称其为“妖姬”,是“妇人干政”的“巫女”。

    而这赵深倒好,开口便说罗浮是“法力无边”的“天师”。

    楚人养蛊已然离奇,越女作法则更是荒唐离谱。

    陆柔良赶忙催促赵深,道明这罗浮究竟是个什么来历。

    苗楚有蛊,南越有巫。

    越人好巫尚鬼,聚落而居,风俗实则与西南楚人相近,而与北地乔宋境内截然不同。

    有越以来,族人行事,必先求神问卜,劳请巫女觋婆传达天意。

    巫觋地位虽在天神之下,却远高于凡间世人。越族万巫之首,即是天师罗浮,其无异于族人最崇高的信仰,是全族最显赫的领袖。

    罗浮在越人中的威望,甚至远高于昔时部落首领,而今的越国皇帝。

    举国崇拜女巫罗浮,向罗浮祈求祝赞,大小诸事尽皆听命于她。

    神权几乎为罗浮所独占。

    她贵为越国天师,即是拿捏着皇家的命脉,足以决定阖族的兴衰。

    就连当初云氏复辟越国,也是罗浮在卦象之中,占得苗楚气数已尽。

    她因得天神相示,楚越之战,越人必捷,故而奏请越皇率兵出征。

    “越人尽信罗浮,全军士气高涨,势如破竹攻入楚都寿川。当年一战,可以说是楚蛊败于越巫,不过……”

    赵深稍稍停顿,瞧着陆柔良颇为不屑所谓“巫女神力”之说,倒是也对着她无奈地摇一摇头,脾气甚好地勾唇笑了。

    “如果没有韩相爷的父亲,奉当今宋皇之命,领兵南下,那么罗浮纵是有巫术可通天地,也灭不掉彼时极强盛的楚国。”

    陆柔良闻言恍然,复也随着赵深笑了。

    果然如此,那罗浮说是法力超群,通晓天意,却恐怕不过是越皇出征复国的幌子。

    人世之中,巫法仅为权术的傀儡,说什么蛊虫败于罗浮,实则是楚皇寡不敌众,打不赢宋越两国的盟军罢了。

    “虎父无犬子。相爷已过世的父亲,想来是骁勇善战的良将。而今我家相爷,更可谓青出于蓝,官居万人之上,是为国之栋梁。”

    陆柔良与有荣焉,不放过一切机会,夸赞她爱慕着的韩愫。

    赵深附和颔首,对她讲出当年战后,宋越两国各自的情形。

    今时越国当中,百姓虽尊云姓皇族,可罗浮仍旧居于高位。

    辅佐帝王统御大局之人,北有丞相韩愫,南有天师罗浮。

    越人旧例当中,唯有女子,方可承袭医卜技艺。故而为首领祈福延寿,为部族祭祀祝祷的天师一职,皆由女子担任。

    也正是因为罗浮身为女子,宋人遂误解其“妇人干政”。

    事实上,她并非妖姬恶女,而是越国之中人皆爱戴的巫医天师。

    女巫在越国受人尊崇,进而举国上下,越女皆不输于男儿。朝堂之上,两方平分秋色,甚至是寿川王之女苗施,亦担当着重要的官职。

    女子可以议政,可独自安身立命,可以不为了夫家而活。越国男子唯娶一妻,不似宋人广纳妾室,儿女亦无有嫡庶分别。

    陆柔良随着赵深之言,点了点头。

    这些事,她倒是已在书中略曾读到。

    日后越国来使和亲,求娶二公主乔继之时,宋皇正是考虑到爱女若嫁过去,断不会受到丝毫委屈,故而欣然同意了乔继与太子云朝的婚事。

    至于那妖娆冶艳的楚女苗施,之所以身在越国使团当中,有机会对着韩愫大献殷勤,也正是因为越国女子亦可参政,地位甚至略高男子一头。

    陆柔良本以为是因越国曾为部落,文明落后,才缺少男权观念。可原来这事情还与巫女相关,越国权力的登峰之上,竟站着天师罗浮那般的人物。

    难得女子在云越境内地位较高,而不像中原宋境,强调男尊女卑的礼教观点。

    只可惜……

    陆柔良叹了口气,忽对赵深问道:“从来国无二主,越皇是看不惯罗浮的吧?”

    见她轻易便想到了这点,赵深略感愕然,缓缓地对她点头。

    “罗浮曾助越皇覆灭楚国,但是如今,越皇早已有鸟尽弓藏之心。”

    他前面已然对她们讲明,越人崇神,而罗浮通神,天师地位甚至高于国之君主。

    神权与皇权分立,前者为罗浮所独揽,以至于越国境内,民神异业。

    越皇身为君主,诸事却只得请示天师。唯有罗浮首肯,他方才得以名正言顺,推行法令,统治国民。

    巫觋沟通天地,却也绝地天通。罗浮横亘在他与神明之间,便是在对他掣肘,威胁着他的帝位。

    如此一来,他又怎么可能一再忍受为罗浮所凌驾?

    越皇想要打破天地间的阻隔,自她手中收回他通神的权力。

    但此事却不可操之过急。

    若他朝夕间便将罗浮除掉,必会撼动国之根本,无法取信于民。

    欲取先予,越皇甚至比历代族人首领,都更为敬重当朝巫女天师。

    既然罗浮是天地间的媒介,那么他便师从于她,赏赐她至高荣耀,以无尽荣华供养。

    而罗浮便也一次次为他传达天意,助其复国兴邦,成其宏远志向。

    越皇在极具耐心,极为缓慢地悄然收网,事实上而今罗浮所占诸事,结果皆已经尽数如他所愿。

    无论他问她什么,卜卦必是吉象。他全然控制了她,令天师名存实亡,仅作为他的一件工具,去堵国民的悠悠众口。

    君王之意,早已经高于天意,但罗浮而今尚在,那么越皇便不觉得满足。

    他最终的目的,是效法乔宋国君,天人合一,皇权神授。

    宋皇贵为天子,早已经代表神明,成为了万民共主,毋须假借巫觋之说行事。

    越皇也想要他的国度,成为第二个乔宋之邦,想要这泱泱南越,是他的一言堂。

    “倒行逆施,实在是陈腐专|制!”

    集权,与人的欲望相符,是世事发展中避无可避的前路。

    但陆柔良仍是觉得心痛,毕竟云越虽远胜于乔宋,如今却在步乔宋的后尘。

    生而为人,她与他们,似乎都活在怪圈当中。

    只有野心极度膨胀,世界崩溃坍缩,战乱四起又止,生还者才能在血腥的阴影之下,苟延残喘,短暂地看重平等与安宁。

    赵深倒是与亲历战争的她,想法不同。

    “乔宋是文明开化,国力强盛之邦。越皇习其礼制,悉数推行,用以教化国民,既劝农桑,又轻徭役,实乃越人之幸,又何来‘陈腐’一说?”

    站在赵深的立场上,他所言倒也并不算错。

    孙芙蕖久居宋境,自然理解赵深的观点。

    古往今来,万邦皆以中原为首。

    北方乌夷久与宋皇相抗,至今茹毛饮血,野蛮落后。

    而越人尊敬宋国皇帝,云越与宋互为友邦,礼法官秩、文字服饰、起居饮食通通仿照宋人。

    越皇聘请宋师,礼遇优待,甚至鼓励族人与宋通婚,又还以身作则,娶宋国云氏之女,册立为后。

    自此越国皇室弃用原本姓氏,而借皇后之姓,另择宋人文字为名。

    甚至于云越虽非宋国藩属,却主动向其朝贡。

    东南船舶海运通达,经营珠宝香料无数,越皇择取名贵佳品,尽献于宋。

    宋皇礼尚往来,大开方便之门,边疆贸易经年不断,泽被越国无数百姓。

    时至今日,宋越俨有南北并立之势,乔、云二帝几乎共分天下。

    如此一来,赵深说云越效法宋国,到如今受益匪浅,自然在理。

    更何况他既为宋人,又如何不觉得越皇虚心求学于宋,是令他倍感荣耀的好事情呢?

    “虽是越人之幸,却非罗浮之幸,更非那些巫女、甚至是普通人家的女子之幸。”

    陆柔良摇了摇头,只觉得她与赵深无异于鸡同鸭讲。

    越国越像宋国,女人们的未来便越黯淡。

    可赵深只看得到国运兴衰的变化,与皇权霸业的更迭。

    “你说了那么多,却是在偏帮越皇。连细节处你都尽晓,我倒好奇,你从何处修炼来的神通?”

    陆柔良替罗浮抱着不平,半是挖苦,半是玩笑地随口问他。

    赵深却是一怔,连带着孙芙蕖亦莫名紧张起来,朝他侧目。

    “陆姐姐问你话呢。你倒说说,那邻国云越的事,你缘何尽数晓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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