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爷既然心系百姓,甘入这昙花疫的禁区,与染病者同进退,那么必然也不会吝啬您窖藏的那些酒了?”

    在避疫的诸多手段当中,陆柔良对众人道出烈酒的重要性。

    而后不待韩愫表态,她便就称颂起他,话里话外,催促他慷慨割爱。

    她这一招,无异于将韩愫架在火堆上烤。

    玄渡多少还因为忠心护主,有那么点儿不忍。

    至于在堂下看戏的孙芙蕖,却是完完全全,觉得此景实在好笑。

    能让韩愫吃暗亏的人,世上少有,陆柔良倒难得算是一个。

    上一次她拿“兰台将倾”四字,搅乱了韩愫的百官筵席。

    她唬得堂堂丞相,亲自登门造访,却又在那凛冽的冬日里,将他晾在她府门之外。

    今朝境况,则更是胜过从前。

    孙芙蕖做了那么多世的丞相夫人,自然最是清楚,韩愫府上的酒窖之中,尽是价值连城的上品佳酿。

    这些几十、上百年的名贵好酒,如今却要被陆柔良统统征用,到头来却不是用以斟酌细品,而是泼洒涂擦,以防范那昙花疫。

    陆柔良此举无异于焚琴煮鹤,对于爱酒的她与韩愫来说,是暴殄天物的恐怖恶行。

    但那些酒,毕竟属于韩愫,而并不是孙芙蕖的东西。

    故而孙芙蕖非但不觉心疼,又还因韩愫痛失美酒,内心中极不厚道地幸灾乐祸起来。

    韩愫毕竟被陆柔良当众恭维,是没法子出言回绝,护住他府邸内那些酒的。

    就如同上一次,他被陆柔良无情戏耍,今朝他则又被这了不得的姑娘,残忍拿捏。

    孙芙蕖心知他恰正被逼无奈,忍痛割爱。

    因在人前,他却又唯有极力克制住火气,状似毫不在意,将他所藏美酒,大度无比地悉数贡献出来。

    目睹着韩相爷打掉牙和血吞的模样,孙芙蕖几欲笑出声音。

    她好容易忍住了心内笑意,眉目间隐约流溢出的光彩,却仍是被韩愫逮个正着。

    他原本悄然攥在袖底的手,捏得更紧了些。

    陆柔良是一只有坏癖的猫儿,爱用利爪伤人,这他知道。

    这一次他又狠狠地被她抓伤,境况还一如前次那般,害得他既动肝火,又竟无可奈何。

    不过他身为她未来的丈夫,此仇,倒是也不急于当下便报。

    待日后她过了门,他自有无数手段,好生地去驯服她。

    反倒是孙芙蕖,本也还算得上伶俐,却在该精明的时候,竟如此犯起糊涂。

    她究竟懂不懂得,自己该当要与谁站在同侧?

    陆柔良害他吃了这哑巴亏,她明知道他心疼那些好酒,却竟然当着面地看他笑话!

    亏他还在第一次见她那日,便就将私藏的心爱佳酿,主动与她同享。

    她不替他打抱不平,说几句反对陆柔良的话,却也算了。

    没想到,她倒还伙同起陆柔良来,朝他心头之上添堵。

    因觉察自己被孙芙蕖暗中耻笑,韩相爷的心情,渐渐阴郁且烦躁起来。

    他说到底,也不过一十有九。

    心悦之人当众笑他,又还胳膊肘往外拐,他自是要不豫的。

    好在他毕竟心思深重,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不常意气用事。

    他只是差了执金吾手下校尉,将消息带出禁区,去搬他府中地窖的酒。

    “这……不知依陆小姐的用法,下官该吩咐他们取来多少?”

    宋皇远在御苑,执金吾镇守洛川,禁区中则是校尉代行其事,为韩愫调遣一众缇骑。

    韩愫并未与校尉多费口舌,只是稍稍地摆了摆手,沉声吐出两个字来。

    “搬空。”

    孙芙蕖闻言惊诧,陡然仰头望他。

    他本也是将目光,虚落在她身上的。

    二人对上视线,她当即仓皇错开,却是为时已晚。

    韩愫短短一瞬,几不可察的森冷笑意,唯被她撞个正着。

    这事情绝不算完。

    韩愫他被迫搬空了相府酒窖,若不能发作了这股邪火,到头来,必定会波及更多的无辜者。

    孙芙蕖不自觉心慌得紧,没由来地惴惴难安。

    陆柔良则只在乎着韩愫慷慨解囊,捐出全部藏酒的感人义举。

    她带动起堂内众人,齐齐对韩愫抚掌赞叹。

    毕竟她虽然先发制人,令韩愫无法拒绝捐酒之事,可到底要捐多少,却终是取决于韩愫自身。

    韩愫捐出了这样多的好酒,属实无私得紧,令她颇为感动。

    清了清有些哽咽的嗓,陆柔良方才再度谈及避疫。

    依照她的推断,除了最有可能的“病从口入”之外,昙花疫中,又还另有一些潜在的传播媒介,需要小心提防。

    如果京洛禁区的染疫者,单是似莱姆病患者一般,人畜共患,感染于带病蜱虫。那么该病既然不在人群之间传播,此后的漫延之势,便也较易压制。

    陆柔良最担心的,还是类似鼠疫那种病症。

    一旦鼠疫开始了人际传播,仅仅阻断人畜之间的潜在接触,便已然于事无补。

    “所以,我们不仅要远离一切病虫,也要在诊治当中,避开病患肢体上的血痂、脓液,以防沾染疫气。”

    人际传播之内最常见的,无非是皮肤与空气这两种途径而已。

    陆柔良叮嘱众人,莫要与染疫者身上的溃烂之处接触,继而提到在吐息当中,如何尽量将可能的风险剔除。

    无论是西医科学的防护口罩,还是蒸汽朋克的鸟嘴面具,皆都远水不解近渴。

    陆柔良不得不因陋就简,只向众人介绍了怎样裁布为巾,又该怎样换洗佩戴。

    除了交待这些尚且基本的避疫手段,她又自太医台中,请调了所有的侍医女官。

    少府应她所请,将医女们划入她与刘去尘的治下,排班分列,轮流值守医舍,兼或前往各处,看顾病人。

    到了这会儿,堂屋中无论御前医官,还是民间大夫,都已对陆柔良敬佩服气。

    她论述既深且广,分门别类,又还有条不紊,可谓是面面俱到,有理有据。

    当中亦不乏新奇见解,她却总能够辅以切实对策。

    其所言并非泛泛空谈,而是字字如金,令在场的医者们,皆叹“振聋发聩”。

    但事情到了这里,尚还没有结束。

    就如同先时孙芙蕖没来由的那阵心慌,陆柔良仍有最后一策,未对众人献出。

    而随着此番计策的成形,孙芙蕖的担忧便也变为现实。

    她的确曾有预料,韩愫被陆柔良惹恼,便将有无辜者,被他的怒意波及。

    只是她唯独未能料到,这无辜的可怜人,竟恰是她自己。

    陆柔良说,在收治昙花疫的染病者,以及传授百姓如何避疫之外,还有一事,同样尤为重要。

    西北禁区当中,必须将一切病故之人,例行汇总。因为只有人数持续减少,才真正意味着时疫确已式微。

    韩愫闻言,未置可否,只是略倾了身,看向一旁仍在提笔记述的玄渡。

    玄渡岂会不懂,主子他此举何意?

    将笔停住,他朝着上首恭敬一礼,而后轻声禀告。

    “入各家收尸之事,校尉安排了孙缇骑带人去做。”

    “孙坚那第三子?”

    韩愫明知故问,目光已转至孙芙蕖的身上。

    他眸中神色阴沉,笑容极淡。

    “回主子爷,正是京兆尹的三公子,小军爷孙芳芝。”

    “倒也巧了。”

    缇骑之中,谁人负责收尸,韩愫根本就了然于心。

    可他非要当着孙芙蕖的面,装作此番不经意的样子。

    “看来这计数之事,便只好交给你做。”

    他伸出手,直指向躲藏在赵深背后,正瑟瑟发抖的孙芙蕖。

    “让你三哥带上人手,每日跟着你,到各户去抬死尸,将染疫的都记下来。”

    随着他讲出这些话语,孙芙蕖抖得更为厉害,他唇边的笑意,遂也更深了些。

    “陆小姐的吩咐,你也已听见了。这清点的差事,难道你不肯做?”

    孙芙蕖的惧意,韩愫瞧得分明。

    那可是进入各家各户,当须去直面昙花疫的活计,缇骑军里都并非人人敢做,更何况孙芙蕖一个闺阁千金?

    但韩愫就是要将她拖下水来。

    陆柔良迫他割舍了那些窖藏好酒。

    他要孙芙蕖也尝尝,被陆柔良坑害到的滋味。

    在陆柔良所提对策当中,遭受波及的人,绝对不可以唯独是他。

    如果需要有人相陪,能与他感同身受,那么他只希望此人是孙芙蕖。

    到了这会儿,孙芙蕖总算不再优哉游哉,暗自偷笑着隔岸观火。

    她眼下已是与他一道,煎熬在水深火热之中。

    事情合该便是这样子的。

    孙芙蕖应与他同进同退,而陆柔良,是他们一起要对付的仇敌。

    在他煞费苦心地提点过后,想必孙芙蕖终已清醒过来,明白她该当亲近于谁,又该当疏远谁了。

    陆柔良本来无意逼孙芙蕖去做统计之事。

    按照她早先所想,这挨家排查的苦差,其实并不必另寻人手,可劳请缇骑军爷,在收殓亡者时一并进行。

    可韩愫却不给她详述的时机,又还假托了她的名义,硬逼孙芙蕖应下这件差事。

    孙芙蕖实在可怜得紧。

    陆柔良清楚瞧见,她踉跄着退开半步,为难咬唇,无法回答韩愫所问。

    良久,她终是摇了摇头,似已下定决心,打算向韩愫出言拒绝。

    虽说此举谈不上抗旨不遵,可她若想要回绝韩愫,总得先跪下谢罪才行。

    陆柔良眼见着她双膝一屈。

    原本站在她身侧的赵深,忽然回首。

    他伸手拦抱在她的腰间,将她稳稳托住,未容许她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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