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陆柔良真挚的爱,韩愫可以忍受她此时此刻,这拙劣的伪装。

    更何况,他是真的有心从旁帮她,替她分担些许这繁重的事务。

    大抵在禁区当中,除去了董医令,最为忙累之人,也只有他与她了。

    韩愫不欲轻贱陆柔良对他的爱,亦对这姑娘有些许的惺惺相惜。

    她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夫妇之间,若能这般扶持,总归是件好事。

    陆柔良接过茶杯,笑得愈发甜柔。

    正待她欲饮之际,不速之客,搅散了她与韩愫间难得的暧昧氤氲。

    医舍的门,几乎是被周曙用全力冲撞开的。

    她跌进了门槛内,神色慌张,显然是身后有何人在追她。

    对于她的突兀出现,陆柔良与韩愫皆是一怔。

    将茶杯重重撂在桌上,陆柔良没什么好语气地,开口问她。

    “公卿家眷多已伴驾,同往御苑行宫。你既为太常之女,缘何竟然在此?”

    “我爹早随了太尉出城,我是一个人偷偷溜回来的。”

    周曙倒是答得理直气壮,全未将陆柔良放在眼里。

    她掸了掸袖摆上的风尘,抚过鬓边碎发,唯独对着韩愫笑起。

    “缇骑们拦着不让,我却也硬闯进了这里,相爷您可得为我做主,莫要让他们再将我拖了出去。”

    “禁区非是你儿戏之地。”

    韩愫见她这样,却也未恼,只是对她笑着招了招手,语调平静地唤她进前。

    “既然入内,你就算反悔欲走,也已晚了。”

    周曙身后,已有缇骑赶来。

    她急忙挽上韩愫的手臂,摇头保证着自己绝不后悔。

    韩愫闻言,笑意愈深,其中含义却难辨明。

    缇骑们因而犹豫,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上前,将硬闯禁区的周曙架走。

    因被她紧攀住了胳膊,韩愫并没有费力去挣开她。

    他只是伸出另一只手,点了点不远处的一张病床。

    陆柔良最先明白过来,赶忙移步过去,为周曙将那张床上的单子揭开。

    粗布床单之下掩盖着的,是病得最重的染疫患者。

    周曙见到那人不堪惨状,尖声叫起,整个人失了劲力,再攀不住韩愫,瘫软倒地。

    韩愫并未扶她,仅朝着门外的缇骑们,微微点了点头。

    既得了相爷示意,众人入内,将瘫坐着的周曙拉起。

    “国有国法,你既来此,本相并不能将你送返行宫。”

    周曙闻言,脸色惨如死灰,哭求韩愫网开一面,姑且放她离开疫病禁区。

    缇骑们心里面打着的,实则也恰是这般主意。

    此女毕竟是卿官家的千金。

    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既然身为太常之女,他们哪里敢轻易将其得罪?

    她虽然入了禁区,但好在来此未久。若能不惊动相爷,他们必是要暗中通融,将这位难缠却也难得罪的大小姐,私下送回到太常府的。

    可是如今,周曙何去何从,便也就只好听凭相爷的吩咐了。

    几名缇骑不敢多言,架着周曙,静待韩愫开口。

    倒是一旁的陆柔良,竟先笑着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她不能回去御苑,留在这儿也极好。”

    陆柔良听话听音,比那些缇骑们,率先察觉出韩愫似有放人之意。

    毕竟韩愫只提到了京西行宫,而未说周曙能不能出这禁区,暂留京城。

    既然周曙不过是初来此地,趁着这会儿天色将晚,缇骑们倒也容易送其还家。

    周曙刚刚既坏她的好事,又落她的面子,简直神气得紧。

    她如何能教周曙得了便宜,被韩愫送回到太常府中?

    更何况,她们的梁子一早便就结下。

    陆柔良可还真切记得,周曙是如何唆使公主乔纵,亲至御史府内,对她仗势欺压。

    闻得陆柔良从旁煽风点火,周曙就连惧意,都顷刻间弱了三分。

    若不是缇骑们将她架住,她定要冲上前去,赏这多嘴的贱人几个巴掌。

    留在这儿,有什么好?

    瞧她说的,哪里像是人话?

    但碍于韩愫尚未定夺,周曙并不敢妄自朝她呛声。

    她恨恨地磨了磨牙,斜捩过陆柔良一眼,又极为可怜地望向韩愫。

    “丞相哥哥,御苑行宫里人人在夸,说你行事得法,京中疫病形势渐好。不止如此,他们还夸御史与京兆尹的女儿,有胆有识,并称‘昙花双姝’。”

    周曙言至此处,再捩了陆柔良一眼。

    “孙四打着什么主意,我不知晓,但陆柔良定然是心术不正,只为了同哥哥你接近,才来这疫区里的。”

    她瘪瘪嘴,强挤出几滴眼泪,嘤咛再言。

    “小曙来这儿,可都是为了丞相哥哥。凭什么陆柔良帮得了你,我便不成?”

    “瞧她说得,就像是真的打算对病患出力一般。”

    陆柔良被她的无心之言,戳到了心窝子里,故而更是嘴上毫不留情,同韩愫嘲讽起她。

    自己来这禁区,目的确不单纯,可周曙算是个什么东西,轮得到她来指责自己?

    韩愫不置可否,显然比起周曙,更为偏颇于她。

    既见韩愫如此,陆柔良对着周曙笑问。

    “你说我‘心术不正’,而你诚心相帮。可你刚刚见了那重病之人,倒是躲什么呢?”

    若论阴阳怪气,周曙比不过她。

    这妮子本也就没什么心眼,虽素来嚣张跋扈,却不过色厉内荏。

    周远平对女儿娇惯溺爱,周曙只是个被宠坏的闺秀,根本就不是陆柔良的对手。

    陆柔良早摸清了她的脾气,故而火上浇油,同她再问。

    “你如果真心欲帮相爷,就不会自求离去。也不知‘心术不正’之人,到底是你我中的谁呢?”

    因陆柔良这连番逼问,周曙乱了心神,唯余嘴上硬气。

    她话语未过脑子,便就急忙对陆柔良吐出。

    “我不走了,我也要留下帮忙。你与孙芙蕖皆做得到的事,我自然同样可以!”

    她挣开一众缇骑,拍了拍单薄的胸脯。

    “本小姐怎可能落得下风,平白被你们二人给比下去?”

    说话之间,她却仍余光偷瞄不远处的病床。

    布单已然被陆柔良重又遮盖上去。

    但周曙目光里的惧意,却丝毫未有退减,也丝毫遮盖不住。

    韩愫与陆柔良,皆都冷眼看着,瞧得分明。

    陆柔良不道破,是因她本就有意,害这妮子不得离开禁区。

    而韩愫不屑与周曙过多周旋。

    他给过她机会,可她不知好歹。既然如此,她便就留下好了。

    “你这里素来缺少人手。且让她跟着你,你可愿意?”

    韩愫并不向周曙发问,而仅是问向了陆柔良。

    周曙既要留下,她与陆柔良的恩怨,便不再是韩愫考虑的重点。

    一切皆以禁区中形势为先。

    陆柔良这儿缺人,那么她自然有权支配周曙。若她愿意,周曙便留在医舍之内,随她差遣。

    闻得韩愫对陆柔良相问,周曙的脸色青白交加。

    陆柔良倒是笑得春风得意,痛快颔首,将此事应承了下来。

    周曙不知道天高地厚,欲同她斗,结果还不是落在她的手上?

    韩愫这样的安排调配,对于周曙来说,不啻于羊入虎口。可这对陆柔良而言,实可谓正中下怀。

    周曙入得禁区之时,天色已然半黑下去。

    禁区里无有闲人,大家因白日各自忙碌,彼时便也都早早歇下。

    孙芙蕖直到次日傍晚,来帮陆柔良汇总病例,方知晓了周曙来此之事。

    这姑娘这会儿哭哭啼啼,只道要等到韩愫来此,便朝他告陆柔良的恶状。

    想来陆柔良今日里,是没少以权压人,对她使绊,刁难她的。

    可这毕竟是周曙她自找。

    孙芙蕖粗粗听过她二人的吵嘴,便也大致晓得了来龙去脉。

    她心里正觉得这姑娘可怜但也可恨,陆柔良扬手一指,对周曙点向了她。

    “你若不愿意被我呼来喝去,不如待会儿请相爷开恩,准你随她去收尸好了!”

    周曙登时紧紧闭上了嘴。

    孙芙蕖不禁苦笑。

    这姑娘虽然莽撞,倒也还没有蠢得彻底。

    她的活计,要每日里走访禁区各处,面对的又都是死透的人。相比之下,倒还是在陆柔良这儿听差,能更为清闲安稳些许。

    只是她又哪里知道,周曙昨日已因为说话不走脑子,吃过了极大的亏。

    今日里陆柔良再有提议,她自然是先行三思,不肯再轻易遭受算计。

    周曙认真衡量着,究竟是忍体肤之苦,与孙芙蕖一道检视,还是忍气吞声,屈居在陆柔良的手底。

    她久久并未作答,不再与陆柔良怄气,孙芙蕖遂也没有了热闹可看。

    再加上适才旁观二人争吵,已耽搁了一些时候,孙芙蕖害怕待会儿撞见韩愫,起身便要告辞。

    自那场夜雨过后,她处处躲着韩愫,今若是在此相见,只怕彼此皆要尴尬得紧。

    陆柔良却还没有吵够,这会儿极是恋战,对周曙讥讽笑劝。

    “近来禁区里染疫之人渐少,这瘟病姑且算是被控制住了。你如果实在胆小怕死,那便就随你孙姐姐去做事。她每天所收死尸,可比我这儿的病患要少多了。”

    眼见着周曙被她唬住,竟傻傻地将要点头,孙芙蕖偏帮哪一方皆不是,为难地僵在当场。

    她眼角偷瞥一眼房门,暗自琢磨,莫不如趁早置身事外,作壁上观。

    周曙正思忖着,当不当去领孙芙蕖的差事。

    见她走神,似有离去之意,周曙一下子扯紧她的衣袖,强行留她。

    “你走什么?待会儿相爷他可就来了。你我与陆柔良的事情,咱们且当面央他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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