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陆柔良都没有帮她说话。

    从陆柔良望向韩愫的那一霎,孙芙蕖便知道,葵已必死无疑。

    此间众人,皆在看韩丞相的眼色。

    而韩愫他,不会救葵。

    孙芙蕖将葵抱得愈紧,泪水流得愈凶。

    泪眼模糊之间,她恍惚闻得韩愫出言,清冷淡漠地缓缓开口。

    “此事着玄渡去办。”

    他点了点跪在地上,正对泣的孙芙蕖与葵二人。

    “东厢中另辟一间屋子。至于她原本那点检之差……”

    韩愫本就是在吩咐校尉。他此刻提到孙芙蕖本来的差事,校尉立刻躬身,从善如流。

    “下官这就去请玄渡总管,为孙小姐和葵另行安置。点视之事,既有孙三少爷与赵深公子,自然不劳孙小姐再多挂心。”

    校尉适才抬脚踹人,不慎误伤了孙芙蕖,好在相爷并不与他计较,这会儿他自然是将功补过,极尽察言观色之能事,大献殷勤。

    韩愫见他上道,自不再多逗留。

    后续诸事皆交与校尉,韩愫对陆柔良招了招手,转身携她离去。

    孙芙蕖怔怔地望着二人,泪水甚至亦已然止住。

    他与陆柔良的身影,渐隐于拱桥对面,不消多时,便就尽数不见。

    适才他寥寥浅淡话语,便仿佛仅是她的幻觉,可孙芙蕖却清楚,她全然皆未错闻一字。

    韩愫竟默许了她救葵,甚至借东厢给她,供她与葵安身。

    她本以为,他不会在乎一个乞儿的性命。

    毕竟满朝权贵,有多少人已尽皆命丧他手?

    在孙芙蕖的认知里,韩愫是杀人如麻的狠戾恶鬼,而既然无良心,又岂会同情卑微的葵?

    甚至她累世所闻,韩相爷于时疫之际,镇京洛、入禁区、救百姓,孙芙蕖却也从来不甚当真。

    她亲眼所见的事实,皆是韩愫如何倾轧朝臣,党同伐异,而疫区中那一切,她从未身临其境,切实感受分毫。

    今朝韩愫却云淡风轻地开口,留下葵的性命,甚至不待她同他道谢,便已离开。

    想来他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无所谓她谢与不谢,他此举就只是为了葵。

    孙芙蕖怔愣许久,既惊诧于韩愫这出乎她意料的举动,又惊诧于自己曾错解了他太深。

    她真心实意地仔细回想,自来到这禁区,她所见的一切,皆是韩愫如何全心善待灾民。

    其实在面对升斗小民之时,韩相爷倒是也没那么坏,甚至他对他们很好,就连对葵,他亦有足够的怜悯与爱惜。

    禁区中的韩愫,自始至终,对百姓宽仁呵护,当得起“贤相”之称。

    是她对他的偏见根深蒂固,累月经年,故而不愿承认亲眼所见的这一切真相,仍抱有韩愫罪大恶极的那般念头。

    过去她亲见他百般作恶,如今却也见他屡行善举。

    韩愫作恶是真,行善亦未作假,更何况他今日救葵,亦是暗中护住了她。

    孙芙蕖明知道他是她的仇人,她该恨他,也明知道韩愫不在乎她会否对他感念。

    可尽管韩愫已然离去,她仍是轻轻放下了葵,拭净颊上残泪,对着他远去的方向,郑重俯下身去,跪谢叩首。

    *

    直到回去医舍之前,陆柔良都尚还是心情极佳的。

    毕竟韩愫救下了葵。

    虽然韩愫对孙芙蕖始终不甚理睬,可在对待葵时,他仍是陆柔良心中那个爱民如子的英雄丞相。

    他虽年少,却已然形象伟岸,令陆柔良敬仰,倾心爱慕。

    返回医舍之后,因着孙芙蕖那差事待被交接,陆柔良顺势将资料从头整理,统算数据,方便此后与赵深及孙芳芝相配合。

    适才秦氏粮铺之事,游手好闲的周曙已然有所耳闻。

    她见陆柔良伏案埋首,专心拨弄算盘,便不着痕迹地渐渐凑了过来。

    “姐姐可真是鞠躬尽瘁,对这疫区的上心劲儿啊,和韩愫哥哥他有得一拼。”

    这番夸赞,带了点儿阴阳怪气,陆柔良打着算盘的动作未停,全然不理睬她。

    周曙倒是见她虽未搭腔,却亦未赶走自己,故而放大了些胆子,笑着再言。

    “明明姐姐才是更卖命的那个,孙四能与你并称‘昙花双姝’,便是她烧了几辈子的高香。可如今怎么着了?”

    她朝外一努嘴,话里添上怨气。

    “我可真是替姐姐你鸣不平,凭什么挨累受罪的人是你,她却白得个‘万德神女’的堂皇名头?听说今儿就连韩愫哥哥,也极为向着她!”

    周曙终于将话引到了正题上面。

    她对着陆柔良,狠啐孙芙蕖的不是。

    “那么多人都反对的事情,尤其姐姐您阻拦得全然在理,丞相哥哥却只依孙四那狐媚子的哭求,宠着她纵着她,还把东厢房都辟出来一间,给她和那个小乞丐住!”

    周曙自幼骄纵,心里面并不藏许多情绪。

    她这会儿骂孙芙蕖骂得痛快。

    待将怨气一股脑儿地撒干净了,她才想起来去瞧一瞧,案旁那始终沉默着的陆柔良。

    陆柔良的面色,已阴沉得如同幽冥炼狱。

    不得了……周曙再欲张口,却已骇然结舌。

    她有心挑拨陆柔良与孙芙蕖的关系,却未料到,自己短短数言,效果竟这般出奇得好。

    陆柔良的手段,周曙这些日子里早已领教了个彻底。

    她这会儿担心会被她的怒意波及,遂赶忙及时住口,灰溜溜悄然退下。

    桌案之上,陆柔良绘制出的各张图表,用的是不同于此世的统计之法。那些数据的呈现方式,周曙并不懂得如何观瞧。

    实则,她自以为挑拨离间的风凉话语,根本就左右不了陆柔良分毫心绪。

    秦氏粮铺门口,韩愫始终未多瞧上孙芙蕖一眼。陆柔良既在当场,自然比周曙辨得分明。

    韩愫仅仅是对葵很好,故而陆柔良并不因孙芙蕖而嫉妒,只因韩愫那善举而觉得开心。

    周曙的一切话语,她皆可以当作是耳旁风。

    毕竟她不在乎“双姝”或者“神女”那些虚名。

    只要韩愫爱她,孙芙蕖会如何,又与她有何干?

    哪怕全部风头,皆被孙芙蕖一人占尽,但韩愫的心在她这里,她便不算白忙一场,为禁区疫情白费心思。

    可是……昙花疫真的是某一种尚不可知的恐怖疾病么?

    陆柔良盯着纸上数据,脸色愈发难看,心则一沉再沉。

    患病之人,竟似乎有定数?

    这根本不是正常疫病会呈现出的数据!起初时她未察,可如今时间既久,样本既多,蹊跷便也就自然地浮出水面。

    她压抑住颤抖,回身翻找已归档的病人案例。

    董医令的丸散药剂,效用似不敌外敷软膏,可那些看似被治愈的病人,却实则从始至终,只有过轻症表状。

    第一阶的病人,多有自愈倾向,而若是发病时即已在第二阶中,便实则用药剂量虽多,却仍无济于事。

    陆柔良开始动摇。

    所有应用于病患身上的药,真的有起过丝毫的效力么?

    会不会是轻者本可自愈,而重者就算她再如何去干预,也同样药石无医?

    禁区中染疫之人,保持在固定的数值区间,少有变动。

    那么她就算如何去救,其实不也全都是空忙一场,根本对势态毫无助益的么?

    陆柔良身在疫区,因自恃精于医道,故向来游刃有余。

    但而今她却发觉,昙花疫似乎远非她可以掌控的所谓“瘟疫”之症。

    她想不通,这古怪蹊跷的病,到底是什么东西。

    回顾往期数据,走笔推演模型,她唯一能够肯定的是,迭代速率正在悄然增大,接下来只会有更多的人,命丧于禁区之中。

    而这悲剧,无论是董医令,又或是她,皆无力去阻止。

    陆柔良愈发忧心,终日食难下咽,亦难安寝。

    周曙却没机会去悟透,她连日来的沉郁脸色,绝非是因为自己那有关孙芙蕖的恶言。

    毕竟医舍里一众医女,甚至是太医台的大人、各医馆的郎中,这些天来也都愁眉不展,神色惶然。

    作为被医女们欺辱撒气的对象,周曙日子过得艰难,只顾忙着自保,根本没闲暇再思及陆柔良。

    长避于东厢僻静一隅,久不见人的孙芙蕖,如今也开始愁苦焦灼。

    禁区中昙花疫忽有反扑之势,她已有所耳闻。先期太医台的诸多克疫之法,尽皆失去效用。

    如今人心惶惶,日子本就难捱,葵却好巧不巧,突兀发病。

    玄渡请来了刘井汐,亲自替葵诊治。刘井汐却除了将药膏留下,教孙芙蕖如何替葵涂抹,便再无它法相助。

    “您明知道这法子已不管用,两仪堂外多得是四肢烂尽之人。难道我们便没有旁的法子,可以救一救他?”

    借着昔日交情,孙芙蕖拉住刘井汐的袖子,一再强行挽留。

    他闻言轻叹了气,看着已痛得不省人事的葵,终是不忍,开口反问于孙芙蕖道:“孙小姐伴他日久……若说染病,总不该唯他一人?”

    刘井汐知道自己不该妄下定论,不该胡言乱语那些“怪力乱神”。

    可他已实在是束手无策,孙芙蕖却仍求他,于是他只好对她点破。

    “孙小姐求诸老夫,却不如求诸己。您身上总该是有着何处不同,故而昙花疫无法侵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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