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络贵为太子,先于韩愫射靶。

    十面箭靶当中,他所发几乎皆中红心,唯有一箭脱靶。若论“百发百中”,乔络亦不远矣。

    孙芙蕖与陆柔良赶到校场之时,正见到这番景象。

    而王孙贵女们,皆都远远齐聚在校场边上,围观着乔络与韩愫的比试。

    这番热闹,周曙自然也当先来凑。但出乎孙芙蕖所料,她虽然挤去了围观众人前列,却不是为韩愫鼓气,而仅如往日一般,殷勤又亲切地伴着四公主乔纵。

    她这一副样子,仍还是往日里公主跟班的那个模样。

    就连看到了陆柔良时,她却也分毫不予理睬,神色疏离而又冷漠。

    明明在时疫禁区,她与陆柔良的关系已然缓和。孙芙蕖颇感意外,此刻她竟再度同陆柔良交恶。

    “我说什么来着?这白眼狼出了昙花疫区,准是巴不得过河拆桥,急着跟乔纵互道‘姐妹’,却对我翻脸不认人了。”

    孙芙蕖听到陆柔良的抱怨,随之恍然。

    陆柔良的确曾对自己这样讲过,周曙亲敬于她,仅为保命罢了。

    如今疫病终结,周曙遂又再度投靠乔纵,而视陆柔良为仇敌。

    出了疫区,周曙便仍假借着乔纵对韩愫的憎恶,去对付自己的眼中钉,韩愫的准夫人陆柔良。

    见陆柔良因周曙而低落,孙芙蕖欲出言劝慰,但那边韩愫已然挽弓催马,箭矢疾发。

    依照书内原文,韩愫在完成与乔络的赌约之前,该当被孙芙蕖坠马之事打断。

    孙芙蕖的马受了惊,将她甩下马背,韩愫遂退出了这场比试,带她离去治伤,将楚皇匕首拱手让与乔络。

    这事情迟不得,故而孙芙蕖催促陆柔良,当下与她换马。

    二人在来校场的路上,早已经各自取来马匹,却因那番有关太子的私下密谈,并未乘马,只一路拉开与众人的距离,缓行至此。

    这会儿三太子乔络已然调转马头,退去场外。骑射之人既换作了丞相韩愫,孙芙蕖与陆柔良的计划,便不得再拖延。

    可陆柔良迟迟不肯换马。

    她们各骑上马,朝远离人群的空旷草地前行。陆柔良余光中瞥向校场,盘算着原文里孙芙蕖坠马的时节。

    “我不是不想骑你的马,但经历过上次庙会中剑,我实在是太担心出现闪失……”

    陆柔良蹙着眉,犹犹豫豫,对孙芙蕖解释她心内的迟疑。

    实则她暗中另有计较,可那番歪主意,她并不打算对孙芙蕖坦白。

    孙芙蕖听了她的借口,颇为理解地点了点头。

    陆柔良代她涉险一次,便险些命丧黄泉。这次又要代她坠马,陆柔良担心情形将与原文不同,怕受更重的伤,倒也的确是在情理之中。

    可比起陆柔良来,孙芙蕖毕竟经历过更多次的坠马。

    像陆柔良这样推三阻四,不愿主动上马的行径,孙芙蕖早就曾经做过。

    她这会儿容不得陆柔良再拖延,是因为她明白,若与既定的情节相抗,她们付出的代价只会更为沉重。

    累世之中,她骑行至校场,因欲躲个清净,故避去远处草地。

    初次坠马,她仅是脚踝受了轻伤。其后重生多次,她既知马将受惊,故而不愿再骑。

    但是无论如何,马匹终归在韩愫就要胜过乔络之际,骤然惊起,或是将她撞伤,或踩断她的手臂。

    与其承受那些无法预测的严重伤痛,孙芙蕖宁可乖乖地坐上马背,再被那受了惊的马匹甩去地上。

    到这会儿陆柔良若不肯与她换马,二人继续僵持,只怕后果将空前恶劣,局面会一发不可收拾。

    “不如我替你牵着,你且上马,待会儿提早地跳下来。我一旦瞧着这马不对,便在下面立刻将你接住?”

    韩愫因乃左利,故而左挽右发。他左手探入鞍侧囊中,已触上箭杆末端的那截雁翎。

    待他抽出这最后一支羽箭,于胯下骏马腾跃之际,搭箭张弦,太子便将会败于这场赌约。

    此番结局,注定不会到来。

    陆柔良心愿得偿,在孙芙蕖的马匹受惊一霎,不过堪堪答应了孙芙蕖的问话,伸手将孙芙蕖搀扶下马。

    孙芙蕖垂首踏镫,不及望向韩愫,又怎知校场内的赌局,已至终末时节,而陆柔良恰正等待着这个片刻?

    金乌西落,唯有红霞与星月各占了半边天穹。

    除开校场燃一圈松明火把,四周围皆昏暗,又缭绕着缥缈的夜雾。

    她们俱与那校场众人,相去颇远,彼方无人瞧得清此间细节。

    受惊的马匹高亢嘶鸣,声音穿透白纱般的薄雾,引得校场外王孙贵女纷纷回首。

    有伺候在最外围的下人,率先探明了远处状况,赶忙朝主子们回禀。

    “京兆千金的那匹马惊了。”

    “孙四的马?”

    乔纵因距离报信的下人甚远,故听得不真切,遂向一旁的周曙细问。

    “御史千金是与她在一起的,不知道二人里,可有哪个受伤……”

    周曙略微颔首,却答得心不在焉。

    孙芙蕖并不知道,这姑娘至今仍是极挂念陆柔良的。

    因恐陆柔良被马伤到,周曙的情绪沉郁下来。

    她这小声念叨,时值人群骚动,未被乔纵听清。乔纵倒是心急,不待再问,便就扬声惊叫。

    “你说孙芙蕖受了伤?”

    这一把尖锐女嗓,盖过众人纷扰的议论之声,尾音却隐没在金石交鸣里面。

    “铛——!”

    箭在弦上,韩愫已来不及收势,遂匆匆垂手抛落劲弓,箭镞深深地扎进土地中去。

    他却不再回首细顾,只当即策马奔出校场,对乔络仅抛了一句“甘拜下风”,遂执炬没入夜雾,朝惊马嘶鸣的方向驰去。

    围观的一众公子小姐,见这厢热闹既已落幕,那厢的热闹正要开场,便你追我赶地一路跟了过去,唯恐落于人后,错过了任何的精彩场面。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孙芙蕖自己也不能极度确信,这场意外究竟怎样发生,又有过怎样的进展。

    但至少时至此刻,她已然回过了神来。

    陆柔良蜷缩在地,轻声痛哼,那匹受惊的马,却仍未止住势头,即将朝她踏去。

    孙芙蕖本还在跌坐着,见此挣扎起身,顾不得腿上钻心剧痛,急忙拉住缰绳,救下了陆柔良。

    陆柔良心中直呼“倒了大霉”,欲借着孙芙蕖坠马片刻,彻底地害死她不成,自己反倒被她的马撞翻在地,险些被踩个好歹。

    到这会儿,孙芙蕖牵开了马,她方来得及感到后怕,极隐忍地哭起。

    松明火炬,将渐已沉浓的夜雾驱散。

    韩愫当先赶来了她们所在之处。在他身后,又还有原本便待在校场外围的赵深。

    其余的王孙公子,闺秀千金,在陆柔良委屈低哭之际,也陆续行来此间,朝孙芙蕖指指点点。

    不止是率先来此的韩愫与赵深,众人皆看见了,是孙芙蕖牵着马,欲再伤已然倒地的陆柔良。

    陆柔良此时却颤巍巍坐起了身,朝马背之上,正垂首望她的韩愫,为孙芙蕖哭着开脱。

    “不怪孙妹妹的,是柔良太不小心,才误被惊马撞伤。”

    其实她讲的本是实话。

    深究起来,她会受这番轻浅的伤,分明该当怪她作茧自缚。

    孙芙蕖给她指了明路,她不肯走,最后闹到了这番境地,她纯粹是在自讨苦吃。

    但此等场面之下,迟来的这一众目击者,皆到得不是时候。

    陆柔良心底里也极清楚,围观之人,多半会错以为孙芙蕖不清白。

    故而她先于孙芙蕖开了口,神色刻意极恐惧仓皇,却奋力替孙芙蕖说起好话。

    对比孙芙蕖那一副平静安定的样子,陆柔良实在是脆弱可怜得很。

    孙芙蕖倚马不言,抄手斜立,而她栽跌于草地中,哀哀饮泣。

    陆柔良生得本就是仙子相貌,此番更似是初落凡尘,不幸遭逢迫害,美得惹人怜惜。

    她越是急于替孙芙蕖辩解,哭得便越哽咽,声音越透出破碎凄哀。

    围观的人,便多为她所误导,反正事情本来,也瞧着像是孙芙蕖在害她。

    美若天仙的陆家小姐,纯善柔良,哪怕被孙家小姐刻意地使计伤害,也未觉察,反倒坚称害她的人无辜。

    孙家小姐的马,到底是意外受惊,还是为主人所驱使,才伤了陆家小姐的呢?

    人人都愿意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毕竟,眼见为实。

    陆柔良哭得这样柔美动人。那么她必定是受害者,而非为意外所牵累。

    倒是孙家小姐,传言里还是什么所谓的“万德神女”,却原来生了副蛇蝎心肠。

    听说她与陆柔良,于疫区中极要好,还被并称为“昙花双姝”。

    只可惜,最毒妇人心呢……

    陆小姐好生可怜,被她最亲密的姐妹,像这样无情暗算,在身背后捅刀子。

    围观者皆明眼人,心内皆在替陆柔良无尽唏嘘。

    孙芙蕖没有暗窥心声的本事,却辨得出他们望向自己的神情。

    更何况,已然有人在低声交头接耳,议论是她暗害得陆柔良为马所伤。

    陆柔良不过是说了实话,方才的惊马一幕,确为意外。但因她哭得柔柔弱弱,天理公道便就向她倾斜。

    无人相信陆柔良在说真话,也无人相信她孙芙蕖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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