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租借妥当,孙芙蕖自于京兆府中备嫁,便未再得空前来。

    直到此处已只剩下赵深与赵伍两人,赵伍方同着赵深见了个宫中的礼,将二皇子云暮转托给赵深的东西,仔细地呈上来。

    “如今你我既在宋都,伍公公不必多礼。”

    赵深纵然是越国的太子云朝,却也要看在自家父皇面上,对伍公公这禁中的大内总管,施与三分薄面。

    更何况这老人家忠心耿耿,将他与云暮从小看护长大。

    在礼数外,他们间又有深厚情分,赵深自然对赵伍敬重礼待,未敢怠慢分毫。

    “二皇子亲手写下帛书,当作送您的新婚贺礼,还说务必要请孙小姐她亲览,将其中每个字皆瞧分明。”

    闻得云暮竟有着此番叮嘱,赵深接过帛书,当先替孙芙蕖展开过目。

    果然……

    那小子对孙芙蕖无甚好感,就连送他们新婚贺礼,都只为了落她的脸面。

    帛书虽远贵重于竹、纸,作为婚仪赠礼,并无不妥之处,但云暮这一手歪歪扭扭的乔宋文字,却不啻于牛嚼牡丹,显得暴殄天物极了。

    赵深凝目细辨,方看清自家幼弟赌气写下的这行“书法”,原是宋宫里使团宴上,苗施唱过的那一曲《越人歌》。

    只是云暮所书,却唯有当中一句,“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留下这句诘问给孙芙蕖,并无原曲中任何喜庆意味。此话弦外之音,是在暗地里向孙芙蕖挖苦罢了。

    彼时越人幸能替楚王子搴舟,而今孙芙蕖得嫁越国储君,但却不自知她实则何其有幸。

    在云暮的眼里,真正配得上赵深的只有乔继。至于她孙芙蕖,相比于大宋的帝姬乔继,争似有云泥之别。

    借旧岁里越人所歌,云暮有心问孙芙蕖,她究竟算是个什么身份,竟如此无自知之明,敢高攀越国太子云朝。

    云暮送这幅帛书的意图,赵深懂得,赵伍亦懂。

    他因怕赵深对云暮此举不悦,故赶忙将余下的那件物什,亦呈交给赵深。

    清漆素面的匣子非金非玉,却抱起来并不轻巧。

    他吃力地将木匣递了过去,欲先同赵深禀明匣内何物,却尚还未谈及,便被赵深抬手止了话语。

    事情是赵深亲口交待给云暮的,故他哪需要劳烦赵伍,告诉他匣子里装着什么东西?

    他轻挥了挥手,令赵伍先退下,独自坐于屋内,将这木匣打开。

    云暮少年心性,虽顽劣却天真,所赠帛书既无伤大雅,仅是个发泄不满的玩笑,他便也不与自家这幼弟计较。

    但他仍记得云暮闻他所言,是如何蔑视与嘲讽孙芙蕖的。

    赵伍若开了口,只怕谈及此物,免不了又是同一番话,对孙芙蕖恶语鄙薄。

    人皆有自己的立场,他们那样看她,只因为各自的来路不同罢了。

    孙芙蕖喜欢苗施所戴头冠,是因她本就与苗楚毫无过节,又从未能见识过异域的绮丽饰物。

    云暮却因为两族间的旧仇,本就重越而轻楚,更何况南越举国上下,今皆视海内珍宝,贵于西楚旧地苗银。

    赵深请云暮在手刃苗施之际,记得留下其头上银冠。

    因孙芙蕖在宫宴上说她喜欢,赵深便欲待新婚时,以那顶银冠博她一笑。

    云暮知道了孙芙蕖爱那银冠,遂摇头嗤笑她“难登大雅之堂”。

    越国远比乔宋富饶,她嫁给了赵深,便就是连走盘南珠,亦足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那一场迎接越使的宫宴之上,莫说琳琅满目的海珠、玳瑁,便是随便哪一座珊瑚屏饰,都远比苗施的白银头冠华贵风雅。

    孙芙蕖旁的通通未瞧上眼,却只知道盯着那黄白之物。此女既穷酸又还浅薄,如何能当得起越国的中宫主母?

    赵深同样知晓,单论出身眼界,孙芙蕖不及乔继。但他对孙芙蕖,并不似云暮一般,自居皇族身份,居高临下地对她品头论足。

    当初他微服入宋,是遵父皇之命,拜韩丞相为师,习宋人治国之法。至于结识了孙芙蕖,对他来说,仅是意外。

    但而今他却宁可不再返回越国,做一辈子的赵深,与心爱的女子相伴终老。

    所幸父皇与母后并未因他拒娶乔继,在婚姻大事上自作主张,而对他和孙芙蕖动怒。

    伍公公奉旨来此,一是为照顾他们夫妻,二是为劝他携妻归越,早日受封继承国之大统。

    幼弟云暮纵使及长折节,却在父皇眼中,仍非安民兴邦的合适人选。

    所以越皇已不愿再等,希望赵深在娶妻成家后,便能以太子云朝的身份,接过他手中权柄,成为越国的下一任圣君明主。

    赵深虽然思乡,却也正因为离家千里,更懂得同亲朋、故土分别时有多不易。

    他并不能确定,若他当下便提出要带孙芙蕖离开洛川,甚至离开乔宋,孙芙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这事情必须从长计议,为她留下足够的准备时间,而不是单凭他自己一人之意,武断地代替她做出选择。

    是否要回越国,以全新的身份与孙芙蕖生活下去,赵深仍尚需更久去仔细考虑。

    此刻他只是打开木匣,取出当中银冠,翻转把玩。

    孙芙蕖夸这楚族的银冠极美,新婚夜待他将其送与,她必定是惊奇又欢喜的。

    赵深原本因云暮所赠帛书,而稍显冷肃的脸,此刻缓和下来,隐隐泛出笑意。

    将头冠仔细地审视一遍,赵深垂眸,视线落在其中的一簇银叶之上。

    他心思远比云暮细致缜密,行事也更为详备周全。

    伸指轻摩挲过花叶脉络,赵深眉目含笑,将苗施溅落的那滴血迹抹去。

    *

    “他说怪自己治下不严,出了苗施那一匹害群之马,连累你蒙受冤狱,故赠帛书作为你出嫁的贺礼,也算是同你赔个不是。”

    云暮所赠帛书,本已被赵深卷起,掩于角落之处。

    孙芙蕖点过了屋中旁的礼物,瞧见这张帛书,赵深遂不好再对她相瞒。

    “我在济慈寺被擒之日,他不开口讲情,我早必死无疑。云暮他实在是客气了,本也同你我无甚交情,却还特意送来了这贺礼。”

    待将这一幅帛书铺展,瞧见其上的潦草字迹,孙芙蕖“扑哧”一声,摇头轻笑。

    “云暮他堂堂的二皇子,没想到这一笔字写得,可实在不如何。”

    多亏孙芙蕖这一世里,出席了使团宫宴。苗施那一曲《越人歌》,她今生有耳闻,便也将全篇通览过了一遍。

    云暮所书的这一句,既取自《越人歌》,无非是为应赵深同她新婚之景,祝他二人美满,彼此两情相悦。

    她未将这帛书放在心上,看过以后,便随手再度卷起,置于一旁。

    毕竟云暮他这手宋文写得难看,帛书与其被招摇高挂,还是被束之高阁更好。

    赵深见孙芙蕖并未瞧出蹊跷,暗自地松了气,将盛放银冠的匣子取来,交由孙芙蕖打开。

    “岳丈他念及我尚为白身,并不苛求聘礼,我却不想太亏待了你,欲赠你此物为聘。”

    孙芙蕖打开匣盖,新婚夜红烛光辉,染透匣中银器。

    细碎若星河般的寒芒耀眼,她微微偏过头去,不禁眯起双目。

    待适应了这交织着火焰的银光,孙芙蕖定睛再瞧,遂几难置信地倏然抬眸,望向赵深。

    “这楚人的发饰,你如何得来的?”

    从苗施的死尸身上摘下,如此来历,赵深自不会对她坦然相告。

    倒也因为孙芙蕖不熟楚人风俗,所有的银冠在她看来,形制几无差异。

    故赵深风轻云淡,随口答她。

    “帝姬不肯和亲,宋皇同越国使团退聘,我便趁乱托相熟之人伸手,自越使那儿讨来了当中一只发冠。”

    孙芙蕖确如赵深所料,丝毫亦未瞧出,匣内这顶银冠,恰为苗施昔时宴上所戴。

    “既然原本是送给二公主的聘礼,此物必极贵重……”

    见她犹豫着未伸手拿起,赵深亲自将银冠捧出,微笑递给了她。

    “你既喜欢,我便欲送给你最好的。那日宫宴上你对着她的发饰,一瞬不瞬地瞧,我便知道,如今你嫁过来,我该当用它作聘。”

    孙芙蕖垂首看怀中的头冠,银辉跃动如粼粼波光,美不胜收,的确极惹人喜爱。

    她亲手拆下此刻所佩簪钗,将这银冠戴上,抬眸回赵深以甜笑。

    寿川王之女苗施虽美,可在赵深眼里,天下间一等尤物,唯宋都洛川的孙芙蕖而已。

    她戴着这顶发冠,姿色风华远胜过苗施,喜烛红帐辉映,美人艳若桃李,满含春情。

    这样的孙芙蕖,赵深本没有机会得见。

    就连当初的两仪堂内,那个雨夜,他都并未曾奢求过,能和她完整地拥有彼此。

    时至如今,情景美好得似一场黄粱梦,但赵深却知道,面前人的确在这一日,成为了他的妻。

    他缓缓上前半步,为她摘下银冠,散开高髻。

    发丝如水垂下,半遮了她的眼。

    正如当初雨夜,他看不清她神情。

    也正如那夜春雨屋中,他终是对她做下,她曾经索求过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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