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站的工作人员是个话痨,魏参停车刷卡,一气呵成,全程不给他说话机会。

    那穿连体工作服的男人帽子斜戴,油咕咚咕咚加,数字却不跳,他一拍油桩:“计费器坏了,帅哥,要不你等等?”

    魏参如坐针毡,交代了冯笑几句,下车,工作人员朝他喊道:“帅哥!放水那边有公厕,千万别抽烟啊!”

    “嗨,在加油站就是禁忌多。”唠叨对象转为冯笑,“干这行二十多年了,没人接替!我儿子天天嫌我是个加油的。”

    冯笑靠着车百无聊赖:“那不挺好嘛,一天得有百八十个人跟你说加油。”

    “那可不么,一开始啊,人家喊,小伙子!加油!没过几年,地中海了,就变成大叔加油!我琢磨我也才四十啊,后来戴顶帽子,小黄帽加油!”

    工作人员摇头笑。

    “马上就是老头加油了,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干到那时候。”他回头朝里头吼,“老姚,联网没!赶紧来这修啊,攒多少辆了都!”

    不一会儿,一个较年轻的男人慌慌张张跑出来。

    他感觉很社恐,点了个头,直接掏工具开箱检查,为防止静电起火在周围贴了胶带,动作小心谨慎,加油工就拉着冯笑退开。

    “老姚,着火那年调来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哪,人家这头发就不掉,瞧瞧,多茂密,不知道的说他是我儿子。还好那年没核泄漏,要不就不是掉头发,是掉脑袋了!”

    “着火?核泄漏?”

    怎么听这两个词都非同一般。

    冯笑站直了,四处找魏参,那身影形单影只,沿着公路走向远方,变成了一个小点,似乎在路边寻找什么。

    湖京车牌,外地口音,这工作人员一眼就知道冯笑不是本地人,他有些神神秘秘地说:“是,你进咱孚林镇的时候,看没看到界碑旁边还有块碑?”

    “别的地方立牌坊,你们镇还挺爱立碑的。”冯笑半开玩笑道,“我去道觉寺玩的时候,下面也有个功德碑。”

    工作人员并不恼,他一拍手:“是呀,那个是功德碑,不过界碑旁边那个,可就有来头了,那是英雄纪念碑!”

    “这么牛?”冯笑是真惊讶了。

    “帅哥,赶明儿走的时候观察下,新界碑离这儿不远,跟纪念碑同一年立的,为了纪念我们孚林镇的大英雄,魏安!”工作人员感叹。

    “当年,一组装甲车队路过孚林镇,有个间谍开辆奔驰搞自杀式袭击,带火撞加油站!要不是魏老师在场,殊死搏斗,把着火的车子开走了,唉,那后果,不敢想象。”

    冯笑见魏参就快回来了,忙问:“那魏老师老婆呢?她是怎么牺牲的?”

    对方咦了一声:“你听说过?咋知道的。”

    “去别的地方看到的,大哥,你再给说仔细点呗。”

    “说来也可惜,那火啊都烧到车顶了,魏老师把自己泼湿,硬开出了城,路两边不就是河嘛,他估摸着想直接撞栏进水。那个间谍太歹毒了,车后备箱也全是燃料,大火把水都煮沸了!魏老师老婆带着孩子赶到,把孩子一扔,跳下去了,唉。”

    这番话果不其然令冯笑震惊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故事说太多次,说一次,就是一次画面的重现,工作人员亲身经历的壮举,想多分享给别人。

    他最后说道:“后来表彰的时候,市长来了,军队也来了,还来了好多身份绝密的专家,我们镇那几天大路全封,不给走,我们才知道装甲车运的是核物质。你说说,要是那些罐子跟化学品炸了,这镇子还能有今天?还能有人活到80岁老死?早就被填了!”

    “是。”冯笑望着越来越清晰的魏参的身影喃喃说道,“确实,太伟大了。”

    伟大,是广适性的,对个体,它可能叫作灾难。

    回到车里,冯笑仍恍恍惚惚的,魏参在车斗里翻出湿纸巾,擦拭一颗石头,冯笑有些结巴地问:“队,队长,闲着没事去捡石头玩?”

    他忍不住看,那石头火红火红,边缘反复擦拭仍沾着焦黑,跟烧融了似的。

    魏参擦拭地很细致,没回答。

    大掌托着石头,攥紧,漫不经心装回胸前的口袋,倒车离开。

    张启红迟迟没消息,倒先送来一面锦旗,苑荷乐喜滋滋挂车后盖上了。

    破案是警察的职责,魏参功成身退,也无意再蹚浑水,直到这天,女民警打来电话,说有人到孚林镇来找一只走丢了的老玳瑁猫。

    “宝贝儿哎!”衣着鲜丽的妇人双眼通红迎上来,“年年跑,年年找,可把外婆吓死了!”妇人站在警察局门口,抱住玳瑁猫一顿猛拍屁股。

    商明漪把猫交给她,就走到院子里看燕子窝去了,魏参无奈道:“见谅,她不太喜欢见陌生人。”

    妇人忙道:“没事的哎,多谢你们了,我孙儿这么调皮,要不是你女朋友收留,还不知道到哪里去找!”

    “嗯。”魏参点头,也不知道点的其中哪一句,“猫是她找到的,带在身边养了几天,放心,吃嘛嘛香,没瘦。”

    “你们是好人!对了,小伙子,有东西给你,聊表心意。”妇人抱着猫去找行李,拿出一个很厚的红包,硬往魏参手里塞,“哎呀,不多真不多!我家小浣熊每年都至少丢一次,我都习惯了,来,这叫买灾,花出去了,我家孙孙儿就安了!”

    魏参眉毛一跳,瞥了眼树下安静的商明漪,低声道:“这猫,真的叫小浣熊?”

    妇人:“捡到就叫这个名字了!脖子上有个铭牌,只写名字没写电话,我当时还想啊,找找她的主人,猫丢了,谁能不着急嘛,我女儿就讲,妈妈,我也想养一只猫,她就喜欢小浣熊,投缘,后来就算了,自己养在家。”

    魏参深呼吸:“快十年了,阿姨,您跟您女儿也是好心人。”

    “我女儿啊——”妇人骄傲道,“出国了,念的航天!”

    民警来送,妇人再三道谢,小浣熊窝在它熟悉的手提包里,很舒服享受,只是看商明漪的眼神恋恋不舍。

    妇人宠溺地说:“太调皮了,我当年来探亲,在路边捡到它的,真可怜,带回家以后,它天天往外跑,我还纳闷怎么家猫这么野,不过好在它每次都能安全回来,我就晓得,它认识路,捉弄我玩嘛。”

    “后来就很少来孚林了吗?”魏参问道。

    “是,没来过,这次是我小侄子结婚才把它带来,孚林啊这几年大变样,尤其是观音湖,我跟着我家堂兄弟去了两次,第一次可给我吓坏了,你都不知道小浣熊多调皮!”妇人走到小轿车前,滔滔不绝,既可笑又可气。

    “它一见到湖水,疯了一样,往水里跳!我吓得嗓子都喊哑咯!幸好我堂兄弟他们钓鱼,装备全嘛,有那个网,把它给捞起来了。第二次,它又跑了,我还记得那天有个老头项链丢湖里了,是个年轻人下去帮他捡。嘶——”

    妇人止不住打量魏参。

    “那个年轻人跟你还怪像哩!都高,都壮。”

    几番道别,妇人就准备上车,这时女民警拿着电话跑出来:“阿姨,先别走!等等!”她气喘吁吁把电话给魏参:“张组长!找你的!”

    魏参的手机并没消息,不知为何找他还要通过女民警,他接过来:“喂,张警官。”

    “小魏!”张启红干练的声音略显仓促,却隐隐很兴奋,“你跟小商都别走!把猫抱过来!钟以肃招了!他说要见你们!”

    魏参皱眉:“他又把我当做钟智?”

    张启红:“不是!他说,他知道你是谁,他不仅要交代露西和钟智的死因,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魏参转身。

    正值晌午,金汤泼洒,骄阳似火,商明漪忽地握他手腕,指着树冠上的鸟窝,说:“燕子归巢了。”

    张启红:“关于你爸,魏安的事!”

    -

    钟以肃换了一身条纹囚服,比他自己那套汗衫还干净整洁许多。

    双手束银铐,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胸前挡板上了锁。

    张启红在里头问话,玻璃监视墙外站着几个民警,见魏参和商明漪进来,说:“小魏同志,钟以肃要见你,你把猫抱进去吧。”

    魏参问:“神智恢复了吗?他记得这只猫?”

    小浣熊顺着商明漪的手臂踩上肩膀,再一跳,就到了魏参的肩膀上,很通人性。

    “算恢复吧。”民警说替他打开门,“老年痴呆这种病,说不清,能把作案原委说清楚,跟证据链一致就行了。”

    “这么大年纪,会怎么判?”魏参握住猫爪,担心它会因走动掉下去。

    他的身高比门框矮不了多少,堵在门口,十足的压迫感,俊眉朗目,说话语调轻却不失稳重,偏偏肩上又站了只羸弱的老猫。

    民警笑道:“这哪知道,看公诉法庭的结果,法不容情,但也会考虑民意的,喏,那有个位,你坐那儿吧。”

    自打魏参进门,钟以肃的眼神就没离开过小浣熊,张启红用笔敲击桌面:“钟老爹,人跟猫都找来了,你有再多隐情,也该说了吧。”她向魏参抬下巴,指后脑勺,“医院去复诊过没,医生怎么说?”

    魏参道:“肿块,淤血消除就好,看着像个富贵包。”

    “真没想到,我一个锄头,砸的不是畜生,而是英雄的儿子。”老头声颤似天线收不到信号的老旧收音机,有气无力的,得竖起耳朵才听得清楚。

    魏参将乱动的猫抓回怀中:“交代案情,这些留后再说。”

    张启红表示同意,笔录员翻到下一页,三双眼睛直勾勾看向钟以肃那张枯朽的脸。

    钟以肃长叹:“是我们钟家,对不起小李那姑娘。”

    寥寥几句,当年的惨案在笔下簌簌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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