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商明漪在一起的是个20多岁的瘦小伙,两人蹲在棚里,聊得很投机,魏参靠近后,听见是商明漪在问,小伙子答,而且都是围绕动物展开的。

    “这么喜欢铲屎,在家怎么不铲欢欢的?”

    魏参在篮子里拿了个迷你小扫帚,跟着商明漪后头扫砂。

    商明漪:“我才不去你房间。”

    魏参不易察觉地勾唇笑。

    那小伙子伸头:“魏队长?幸会啊,哎,你放着放着,我来。”

    会计明显跟他打过招呼,绝不能把魏参累着或者恶心到,说起来虽不好听,但魏参在他们眼里就是金主本主。

    魏参指办公室的方向:“麻烦你了,这儿就交给我俩,你去休息吧。”

    小伙子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跟商明漪交代许多有的没的,魏参磕两下铲子,装模作样地叹息:“人类社会,竞争真够激烈的。”

    商明漪正儿八经道:“食物不够,动物才需要竞争。”她盛满一铲子,毫不厌嫌地放在眼前仔细研究,“这儿的猫咪吃得都不错。”

    “那为什么大多还这么瘦?”魏参想到公众号的照片,环顾一周。

    品种猫狗仅有一两条,缺胳膊少腿,或者老得走不动道,其余大部分精瘦精瘦的,长相潦草随机。

    商明漪:“除却自然选择,还有人类替他们选择。”她顿了下,兴致不太高,“灵长类动物也是它们被选择的一个变量。”

    也是,品种猫不会沦落到流浪,健全猫咪早早就被挑出来领养走了,剩下的可不就是老弱病残吗。

    魏参:“这是命运论?还是社会达尔文理论?你是学动物行为的,难道不应该对人类干预痛恨至极吗?”

    商明漪瞟他,这个眼神魏参太熟悉了。

    每当商明漪觉得他笨,又碍于给他面子不愿说出口时,就会这样看他。

    笨或不笨的标准,在于商明漪能否通过简单一句话结束话题,她看见魏参正带着笑,判断此情此景应称作闲聊,而不是讨论,于是决定费一丢丢力气多说两句。

    “你把人类当上帝啦。”她说,“汤姆抓杰瑞的时候,也会觉得它在干预杰瑞的鼠生呢。”

    三脚猫乖乖伏在她脚边,她挪一步,它也挪一步,懒得赏魏参一眼。

    它夹在两人中间,这一挪,就挪到魏参脚上去了,埋怨朝魏参叫两声,好像在说:还不给我腾地方。

    学术讨论这块儿,念书不多的魏参被降维打击,为了挽回一点光辉形象,他去拎了一桶水来,放在商明漪身边。

    “试试?”

    商明漪仅用一秒就估计出水的重量,摇头:“我拎不动。”

    魏参执拗道:“你试试。”

    好吧,他有时候是有点幼稚的。

    为了长期的欢欢铲屎豁免权,商明漪听话去拎水桶,手刚摸到冰凉的金属提手,魏参就立刻附上来,稍加用力,水桶稳稳当当离开地面。

    魏参神采飞扬得意一笑,双眸里掩藏不住细碎钻石般的笑意。

    望着一脸疑惑的商明漪,他仿佛正看见朝阳冉冉升起,希望、快乐,都有了能够具象化的片段。

    “这也是人类干预的力量。”

    他拍了拍商明漪的手,接过水桶,往清理干净的棚子里一泼。

    两个小时眨眼即过,气温渐渐降低,满基地乱跑的流浪动物回笼,等待开饭。

    馨馨热情留二人:“今天是小杨值班,魏队,待会让他开车,我们去市里吃火锅,刚好送我们四个回家。”

    小杨叫道:“那我不是还得一个人开回来!”

    “不用,趁天没黑,我们走走路,去坐地铁很方便。”

    魏参没提路上泥巴的事,清洗完毕就替商明漪道别,而商明漪则只对小杨说:“再见。”

    这时,一辆小货车在围栏外嘀喇叭,小杨一拍脑袋:“差点忘了,今天皮叔要来!”他一溜烟跑出去,会计道:“是负责领养的义工,王校长的老朋友,多亏他帮忙,要不我们还要定期回访领养情况,哪有那么多闲工夫。”

    皮叔戴一顶鸭舌帽,站在货车边卸猫粮,商明漪经过车厢往里看了眼,忽然脚步顿塞,差点平地摔。

    “小心!”

    魏参以为她蹲久了腿麻还没缓解,有点恼怒自己观察不够仔细,于是低声问:“还能走路吗,要不要请小杨送下?不必怕麻烦,我会付钱。”

    岂料商明漪又捂了下肚子,像闻到什么恶心的味道,极为难受地靠进魏参胸膛,站都站不稳。

    怀里一暖,魏参却无暇动歪心思,抱住商明漪在她下腹轻柔按压两下,急道:“这里痛?我问问馨馨有没有布洛芬。”

    商明漪拉住他胳膊,呜呜嗯嗯地摇头,模样可怜极了。

    “我没来月经。”

    她用温热的脸去贴魏参的脖子,双手主动环上去,其实只是借力道,在办公室里的几人看来,却是小情侣耳鬓厮磨。

    魏参既着急又甜蜜,自责贪恋享受了一会儿,拉开商明漪,严肃道:“是什么症状,你以前有过吗,我送你去医院查查。”

    “不用去医院。”商明漪声音有气无力,整个人几乎往地上赖。

    “哟。”皮叔将帽檐一抬,倚着车厢调侃他们,“这可还有大活人呢啊,是不是得买门票了。”

    闻言,商明漪迷迷糊糊说:“不……不要小杨……送……”

    话音刚落便没了意识,魏参果断拦腰将她抱起,对弄不清楚状况的皮叔说道:“能不能帮忙送我们去医院?”

    颠簸,眩晕,束缚,疼痛,无数种不适将商明漪包围。

    她挣扎着眯眼,右手无意识地乱抓,抓到了魏参的头发上。

    货车车厢下面只垫了一层毯子,魏参坐在上边,让商明漪尽量平躺在自己怀中,仅仅护着她的头,让她不至于因为车速快感到恶心。

    “……好,能说话,我问问。”他将手机放到商明漪嘴边,哄道,“水儿,你哪里痛,跟我朋友说说,待会我带你急诊,他现在从家出发到医院,帮你安排床位。”

    商明漪:“胃,胃痛。”

    魏参急忙把手放在她肋骨下边按摩:“怎样的痛?会是胃痉挛吗,你中午吃了什么?”

    商明漪吞了口口水,喉咙干涩,再出声时音量又微弱许多。

    “腿,腿也痛——还有脖子,浑身,浑身都痛——”

    感染风寒或过度劳累,都会全身酸痛,可内外一起痛魏参从未经历过。

    他将软软缠绕手指的发丝拨到商明漪耳后别着,抚摸她的脸颊,拿起手机与朋友边交流,边观察商明漪的表情,片刻不敢松懈。

    “她可能有点晕了,不,很晕……嗯,应该没有。”魏参撑开她的眼皮检查,“都做了,没缓解,你有头绪吗?”

    再次问话时,商明漪已经无法组织语言,她的痛十分剧烈,似乎正在遭受十大酷刑,什么样的痛都有,生理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往下流。

    魏参的指尖摸到湿润,蓦地有些害怕,朝开车的皮叔大喊道:“再开快一点!”

    皮叔回道:“再快就超速咯!我可不敢闯红灯!”

    一个急转弯,未撑住车厢的魏参猛地往右倒去,他抱紧商明漪的头,心中懊悔再次恨不得将理智撕裂。

    为什么不开车来?

    为什么要带她来做义工?

    为什么敢让她独自去参加聚会?

    为什么不事先查好资料,或者问问商汀兰的顾虑?

    商明漪明明说过,以前商汀兰根本不放心让她在外面吃,陪读都亲自下厨,为什么他这么粗心大意,认为她没在吃药就可以什么都吃?

    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故,魏参都主动揽到自己身上。

    “痛——”商明漪的声音气若游丝,“魏参,我好痛——”

    魏参捧着那张惨白的脸,心疼与悔恨令他无比痛苦,五脏六腑都被扔进了绞肉机里绞,只恨不能替她承受。

    “对不起,水儿。”

    他亲了亲商明漪的额头,再深埋下头去,将自己的额头抵到她的额头上。

    红绿灯在夜幕中,闪烁着迷离的光晕,自驾驶室照进车厢内,披在魏参宽厚的背上,如同一面千疮百孔的盾牌。

    曾几何时,他也如此佝偻在世界各个角落,等待发号施令,伺机而动。

    刚果金蚊虫蛇蚁环伺的丛林,乔戈里悬崖边深不见底的沟壑,泥沼、湖泊,任何一个正常人不会停留的地方,都留下过他一段平稳的呼吸。

    在没有希望的时候,人会无比平静。

    没有期待,没有未来,因此拥有无法比拟的强大,坚不可摧。

    润物细无声地,一切原有秩序都被打破。

    盔甲被一滴水戳破了一个洞,光照了进来;完整的降落伞开始在万米高空中飘摇,找寻它的落脚点;没有窗户的房屋轰然倒塌,在原来的地基上,因毁灭而焕发新生。

    次日是周一,商明漪有助教课,魏参帮她向易昌实请了假。

    从医院回来已经过了十二点,商明漪不肯住院,医生也查不出到底哪儿有毛病,开了瓶盐水让她吊,魏参举着吊瓶将她扶上出租,回家。

    商明漪一上车就虚弱地摆手:“不用吊水。”

    魏参举高吊瓶,过度担心又无计可施的无力感就像一拳打到棉花,不由严厉了些。

    “别犟,吊完这瓶看看情况。”

    他看见商明漪又摆出‘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的表情,无奈,帮她擦了擦脖子上的汗,问:“好点了吗,还疼不疼?”

    所有的检查都显示商明漪功能正常,活蹦乱跳,生龙活虎,以至于他愣在一旁不知道该捂她哪里,才能让她好受一点。

    商明漪反过来哄他:“没那么痛了,你不要哭。”

    魏参炸了:“我哪里哭了?”

    商明漪眨巴眼:“哦,那你哭。”

    魏参:……

    行,能开玩笑了,起码没刚才那么吓人,好现象。

    到家后盐水还剩一大半,魏参将落地衣架搬到次卧床边,然后搬来一个凳子,冷酷无情不容置喙地指挥:“睡。”

    “喵~”

    回应他的是欢欢,正趴在商明漪枕头边,好奇看着两位主人。

    商明漪翻身,将左手藏进被子里,打算偷偷拔掉针管,小动作却被魏参一秒揭穿。

    “再乱来小心我抱着你睡。”

    他面无表情坐直,上半身有一圈月光弧,左脸在黑暗里,分外冷峻,右脸则因多了一缕月色浸染而柔和许多。

    怎么会有人用这么铁血的语气,说这么暧昧的话。

    商明漪不懂暧昧是什么氛围,她在心里用‘温暖’代替‘暧昧’,并无奈接受魏参的好意,即使这好意根本没用。

    她知道自己因何而痛。

    只要闭上眼睛,那在神经里穿梭游走的痛苦就会全面袭来,留有叫人胆寒的余潮。

    打吊水或者吃药,都没用的。

    就像乖乖听商汀兰的话把药全吃下去一样,商明漪也乖乖地躺好,决定什么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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