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家当然没破产。

    宁平是破产八百回了,他的债务从一千两飙升成了一千三百两?!

    大掌柜自然不指望他还这笔钱,但有必要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宁平跪了两夜受风寒,咳没半条命。

    大掌柜用柜上的钱给林清乐填了窟窿,他的债权显然就从林清乐转到了柜上。

    他现在真算是和林清乐一分瓜葛都没有了,他完全成了柜上的财产。

    宁平讨厌他。

    他怎么可能忍住不骂他?!

    “你这个老阴贼,我的人生都被你毁了!”

    账房一摸宁平的身体,烫得吓人,这是烧糊涂了,赶紧拦着人别让他捣乱。

    大掌柜不认他这种埋怨,“宁平,你沦落成这样不过是咎由自取。”

    宁平冷笑,“你是逼着我签卖身契。”

    大掌柜也笑了一声,“我不救你,你早就死了。你不念我的救命之恩,反倒对我恶语相向。”

    “呵……白眼狼,我现在倒是觉得我当初就该让你死在街上,如今我所受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多此一举救了你。”

    他看不上宁平。

    当初乍一眼觉得此人特殊,没想到随手一救反倒惹来了麻烦。

    宁平没有能力活下去,卖身契激怒了他这个气性大的性子,吊了他一时的命。他那种求死的倾向却在习惯了卖身契之后又开始愈演愈烈,根本无法适应安稳的日子。

    这人的前半生过得太顺遂了,习得一手好字,练得一身好武,心想事成,毫无忧虑。

    看似光彩夺目,实则一击就断。

    大掌柜只觉得随手一碰反倒沾了一手腥。

    他摇摇头,真算是他多管闲事的报应,如今在宁平身上赔了这么多钱,还把林清乐也拉下水。

    大掌柜不想和这个疯子吵,“把他带回去,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放出来。”

    账房赶紧让伙计把人带回房。

    宁平脚步虚浮,被一拉一拽之间忽然就摔倒,撞翻一桌账本。

    “哎呦!”账房赶紧去捡,免得被这混蛋乱七八糟踩上好几脚。

    账房扯出他屁股底下的账本。就见他扶着被磕到的额头,眼泪忽然就滚了下来。

    账房一愣。

    竟听宁平呢喃了一句,“我想回家……”

    伙计很快把人从地上扶起来,带回后院。

    账房拍着弄乱的账本,“少爷的身子下人的命,倒是比千金小姐还金贵。”

    他忍不住摇头叹道:“掌柜的,这下我们是做了赔本买卖。”

    这一千三百两的债确实不用宁平还,只让他签了个字就勾债,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只撞到了宁平头上。

    但他们可是实打实付了一千三百两出去,却只得到一张轻飘飘的纸。

    这跟打水漂有什么两样?

    大掌柜低头喝了口茶,他对此事多少感到有点阴郁。

    早前他不想要宁平就不要,顶多亏那百十来两被这小疯子打坏的东西。如今被任谦转手一倒,赔了四分红股不说,又得担一千三百两的债。

    他现在再想放弃宁平,沉默成本已经太高了。

    滴水滚珠。

    他真是被任谦算计了,找遍整个高宝城,唯一能接盘的就是温家,甚至几乎是被硬逼着接盘。

    “真是我多管闲事的报应。”大掌柜魔怔。

    他叹了一声,如今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死棋当成活棋盘了。

    账房笑笑,难得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把账本都放好,小声问道:“你有几分把握?”

    按他对大掌柜的了解,全无把握的事就不可能答应转让那四分红股。别说会为了成全少夫人的儿女情长这种鬼话,若真入不了眼,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拆散了,何必费钱费力。

    “不知道。”大掌柜摇头一笑,“或许真会赔。”

    账房连连点头,“四分红股嘛,至少不会破产~”

    他怎么就看着他挺有心思玩。

    温家的钱不是东家的,温家的财股也不是东家的。大掌柜不爱钱也不爱财股,全送给东家享用,只图玩个舒服。

    “我刚才还觉得只有两个麻烦精,其实不然,只不过是一个老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能看中林清乐和宁平的,能是外人吗?只不过这个麻烦精早已变得老谋深算了而已。

    “哼。”

    至于宁平的活路,遥遥无期。

    他烧了两天两夜,病才退了。

    林清乐还想着等他病好了就能回去继续担任票台,她前脚才开心,后脚就发现大掌柜又让他跪回院子里了。

    “……”

    林清乐扶着心口,大掌柜是半点不心疼,“要不……还是让他干点活吧。”

    大掌柜没活分给他干,早就说了让宁平回来纯粹为了报复他,“你有给他求情的闲心,不如多去铺子上转转。”

    林清乐:“哦……”

    宁平没活,她有活。

    一千三百两的债虽然算宁平的,但窟窿是她捅出来的。

    林清乐走了。

    但其实她很闲。

    以前觉得那些财主老爷一定非常厉害和精明,定有过人之处。现在她是财主了,才发现此事似乎没有技术含量。她的各个铺子都有分店掌柜管着,大小事务都有人负责,根本不用她操心。

    她的钱是大风刮到她兜里来的。

    林清乐去了酱菜铺子,这家店新开还不久,芸娘这段时间一直在店中帮忙。

    她去看了看这几日的流水,发现倒也还不错,每天已有个四五百文的收入,“芸姨这手艺还真受欢迎。”

    林清乐倒也不担心铺子了,现在越来越从容地学会当甩手掌柜。

    不过有件事只有芸娘或许能帮上她一二,“芸姨,你回当铺去给大掌柜做顿吃的吧。”

    “啊?”芸娘纳闷,“他最近胃口不好吗?”

    “呃……”林清乐道:“差不多。”

    “能不能……顺便劝劝大掌柜不要再罚宁平了。”林清乐摸摸自己额前的碎发。

    “宁平?”芸娘乐了,“少夫人,大掌柜决定的事,我可干涉不了。”

    芸娘一个妇道人家,不管生意上的事,更不会插手大掌柜怎么管教人,不过她倒是可以劝林清乐两句,“少夫人,就算你不相信大掌柜,那就相信那小混蛋。”

    “嗯?”林清乐愣了一下。

    芸娘擦了手,去查看每缸酱菜的腌制程度,一边说道:“大掌柜是生意人,无利可图的事他不做。大掌柜既然愿意搭理他,就没你想得那么讨厌这小混蛋。”

    芸娘拍拍手,她倒是讨厌宁平,这个混蛋还敢骂她做菜难吃,最好饿死他。

    “你现在可怜他,谁能受得了他那要死不活的性子。”

    芸娘骂道:“男人就是就是不要脸的东西,别觉得他对你好一点,他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了。他在外面被人撵得跟狗一样,对你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只能骗得过你罢了。”

    “呃……”林清乐有点听不懂。

    宁平……有像她说得这么差吗?

    芸娘说着,纠正了一下自己刚才否定男人的说法,“大掌柜除外。”

    林清乐点点头,她不可能不信大掌柜,“我也信大掌柜。”

    大掌柜为她做了好多事。

    芸娘说道:“他们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处理,你心软替他出头,是你要当男人?还是让他当女人?”

    “哼。”芸娘笑道:“不成器的东西,扔了他也罢,你是没见过更好的。”

    林清乐低头摸摸额前碎发,叹了一声,真当世上人人都是大掌柜,哪有那么容易见更好的人。

    芸娘这是得了便宜了。

    不过事已至此,她焦急倒确实没什么用。宁平的债权已经全部转到了柜上,她虽是东家,反倒还插手不了大掌柜对宁平的事了。

    林清乐听了芸娘一段话,只能规劝自己放宽心。

    她待在当铺见到宁平,只会关心则乱,还不如出来到处走走。

    林清乐才要离开,正好就见粮铺掌柜路过。

    粮铺掌柜见到她,赶紧上前来把人叫住,“少夫人!”

    他正要去当铺见大掌柜,他查出了一个消息,“少夫人,我知道那天给我们铺子门口泼狗血的人是谁了。”

    林清乐心里一紧,问道:“谁?”

    粮铺掌柜摇摇头,叹了一声,“孔家。”

    “孔家?”林清乐一愣,哪个孔家?

    那日落水身亡的孔小姐的孔家?

    她想不通。

    孔小姐在被她发现之前就已经身亡好几天,尸体都被泡得面目全非了,必然不能算是她克死的吧。

    退一万步,就算孔家觉得是她晦气,那也是她发现了孔小姐的尸体,这才能让孔小姐入土为安,孔家就算不喜她,说到底也不至于如此恨她。

    孔家怎蛮不讲理?!

    粮铺掌柜倒是已经悄悄打听到一些暗地里的原因,小声说道:“听说孔小姐……已经怀孕了。”

    林清乐一愣,瞬间觉得背后生凉。

    尸体既然是被孔家收回去,就说明这个小姐未出阁。既然未出阁,又何谈怀孕。

    难怪孔家恨她。

    孔家宁愿看着这个小姐了无痕迹地消失,也不愿见她带着糟心的丑闻回来。

    林清乐长出一口气。

    不自爱者人恒厌之,尚且连家人都无法原谅这种轻贱自身的错误,又如何能让他人心生怜悯。

    这血溅到她门前,让她心生警醒。

    她犯了太多错了。

    为了宁平,亲自贸然私见赌坊掌柜被抓住把柄;不清不楚地带人游湖,幸好没引人注意;不明不白地和他牵扯许多私情。

    意之所乱则心之所向。

    她承认她喜欢宁平,这如宝剑一般璀璨的妙人天下难寻。

    但小桃在提醒她,芸娘在提醒她。

    赌坊掌柜在用一千三百两的教训提醒她,大掌柜替她勾了欠债而拨乱反正地提醒她,孔家小姐的血也在提醒她。

    该到此为止了。

    此心可公不可私,此情可爱不可怜。

    教条并非束缚人性,礼数并非反逆人心。而是在规束她这颗懵懂的心不要肆意野蛮地生长,不要在混沌之中轻易葬送自己的命运。

    天上忽然下起了雨。

    小桃赶紧从店里拿来雨伞给她撑开。

    林清乐带着小桃步入雨中。

    没有人在强迫她放弃宁平,也没有人能强迫她放弃宁平。

    只是此时不合时宜,只是此间不合时宜。

    她可以等一等宁平,但不能再插手属于他的事了。

    这世上有无数心灵在前仆后继地生长,有的死于荒漠,有的败于洪流。嫩芽尚且不堪世事磋磨,就静待他们依附于准绳之上成长。

    待到能迎风独立之时,此心便已沐浴于青天之下,再也不惧那东西南北的劲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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