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五月,曹娥镇。

    清晨薄雾刚消,一只狸花猫趴在常福客栈的门槛上睡觉,四周静悄悄。

    突然,一声哭喊划破宁静。

    “求胡大夫救救官人!胡大夫你不能走!求求你胡大夫!”

    “放开老子!上回我就与你说过,十日内交清欠我的诊金,不然就别找我!今日你一大早将我骗来,结果又不还钱,直娘贼!老子再信你便将‘胡’字倒写!”

    “胡大夫…求你别走!你要走了,官人便活不了了!”

    “滚!”

    胡大牛把哭泣哀求的妇人和旁边一个拽着他衣角的奶娃子推到地上。奶娃子“哇”一声,嚎得惊天动地。

    胡大牛跨过两人往门外冲。刚到门口———

    “砰!!”

    迎面飞来一脚,正踢在某个男人非常在意的部位上。

    胡大牛疼得嗷嗷乱叫,眼泪直飙。泪眼模糊中,他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鹅黄色布衫的少女,两手叉腰满脸凶悍。

    “胡大牛,你不治好我舅舅就敢走!小心我打爆你的狗头!!”

    胡大牛认得这个女的。这是病人的外甥女,叫方霖铃。这家外乡人各个好说话,只有这个小婆娘,凶得像老虎一样,每次碰到她自己就倒霉。

    “臭婆娘,你拦着我做什么,给我走开!”

    “我不走!你凭什么不救我舅舅!”

    “我与你说过了,你们不付诊金,我又不是开善堂的!”

    “钱钱钱!你就知道钱!医生的天职是救人,不是赚钱!你身为大夫见死不救,就和杀人没有两样。来人啊,胡大牛杀人啦!胡大牛杀人啦!!”

    胡大牛惊出一身冷汗。他环顾四周:一对痛哭流涕的母子,一个床上的活死人,一个上蹿下跳骂人的母夜叉,还有一圈闻讯赶来的吃瓜群众,一个个都看着自己…

    胡大牛气得直跺脚:自己一世英名,难道就要毁在这个姓方的疯婆娘身上!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方霖铃并不是真的方霖铃,而是一个来自21世纪的人。她原名叫温小北,而且好巧不巧,就在M市的第五人民医院当口腔科护士,和胡大牛还是隔了一千年的同事。

    想当年,她刚进医院时也是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青年。谁知工作一年,她慢慢练就一身怼人大法:

    怼医闹,怼病人,怼医生,怼领导,怼到无人可怼,怼战胜佛,连小区里的流浪狗见了她都夹起尾巴落荒而逃!

    不过神人自有天收。某天她下班路上无意中买到一只穿越神器,能在古代现代之间来回穿越四次。

    她一通瞎按,竟然真的穿越了!

    方霖铃从小学渣,历史学得一塌糊涂,穿来好久才搞清楚状况。她穿的时代是北宋元祐四年。她是个孤女,从小跟舅舅一家生活。

    他舅舅叫李之仪,原是个官员,还是苏东坡的好友。后来不知得罪谁下了台,为了生计,只好千里迢迢从家乡滨州到江南明州,准备去他一个笔友的书院当教习。

    谁知半途中李之仪搭船遇到苏轼,两人半夜喝了点小酒,第二天李之仪“嘎嘣”一下,竟然中风了!

    这下顿时乱了套。李之仪的夫人胡文柔,方霖铃,再加上李尚未成年的儿子李行尧,三个人死拖硬拽地把李之仪弄到附近曹娥镇的一家客栈里,又死拖硬拽地从镇上请来了唯一一位大夫——就是胡大牛。

    胡大牛见李之仪一家谈吐文雅,又是外乡人,便狮子大开口,要了比平时贵一倍的诊金。再加上房费等一些七七八八的费用,胡文柔的盘缠很快用完,还倒欠胡大牛十贯钱。

    胡大牛见这家子被榨干了,便想拍拍屁股走人,没想到遇上方霖铃这个硬茬。

    不过胡大牛也不是吃素的。他把胸脯一挺,嚎道:“你个臭婆娘少吓我!哪条大宋律法写道求医可以不付钱?我和你们早就说过,十日内须还清诊金,不然便是公堂见!”

    方霖铃心里也烦躁得很。这死胖子竟然如此顽强,出乎她的意料。她眼珠一转,大声道:“十天期限这不还差三天吗!你是不是想耍赖,欺负我们外地人!”

    在宋代,特别是江南一带,民风对外乡人是极为友好的。霖铃攻击胡大牛欺负外地人,胡听了果然面色一慌,脱口而出道:“那三日内你能还清诊金吗?”

    霖铃想也不想:“能!”

    “要是还不出怎么办?”

    “还不出我就任你处置!”

    “铃儿!”胡文柔脸色煞白,声音颤抖。

    旁边的胡大牛却乐坏了。这可是意外之财。虽说这小婆娘脾气有点凶,可长得还是挺漂亮的…

    方霖铃见胡大牛色眯眯的表情,心里冷笑一声,大声说道:“那你也要保证,三日内让我舅舅醒过来,不然你也要任我处置。”

    李之仪虽然中风,但好在时间短,并无生命危险。胡大牛不假思索道:“好!”

    “你敢不敢立字据!”

    “有何不敢!”

    “啪”!“啪!”纸上出现两颗红红的手印。

    霖铃抬起下巴:“胡大夫,给我舅舅针灸吧。”

    **

    半个时辰后。

    “我再给他灸两三次,他就应能醒来了。你们平日给他喂些米汤,盖好被子不能受凉,”胡大牛拿起诊袋,临走时又看霖铃一眼,贱笑着说:“方娘子,别忘了你我之约。”

    霖铃不睬他。

    一场闹剧结束,房间里只剩愁眉苦脸的一家人。

    霖铃从怀里拿出一只已经压扁的包子,对胡文柔道:“舅母,我刚买的,你吃点吧。”

    胡文柔摇摇头,一个劲垂泪。霖铃焦躁道:“舅母,你别哭呀,哭解决不了问题!”

    她现在也有点后悔。本来她敢于和胡大牛签三日契约,是因为自己有个穿越神器,实在不行穿回去就行了。

    但现在想想,自己拍拍屁股走人,胡文柔一家怎么办?胡大牛肯定会报复回去,说不定会谋财害命。

    霖铃叹口气,对胡文柔道:“舅母,你先别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实在不行,我和肉哥儿(李行尧乳名)可以出去打工赚钱。”

    胡文柔擦擦眼泪,苦笑道:“你一个年轻女孩儿家,又不会针指又不够力气,能找什么活计,况且这些活儿也赚不到几个钱。肉哥儿就更不行了,除非把他卖了,不然他能赚什么钱?”

    肉哥儿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小嘴一撇,“哇”一声又大哭起来。

    胡文柔赶紧抱住他哄道:“心肝儿,娘只是随便一说,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卖你,”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霖铃看着哭得凄凄惨惨的娘两,心里也急得很。她初穿乍到,和李之仪一家本是陌生人,但几天相处下来,竟然也有了点感情。她不想眼睁睁看着她们走入绝境。

    胡文柔哭一阵后叹道:“如果你舅舅安分守己待在滨州,而不是听一个陌生人的话去那什么书院,他也不会中恶。这书院就是老天爷派来磨难我们李家的。”

    小北脑里一激灵,问胡文柔:“什么陌生人?舅舅和那书院的院长以前不认识么?”

    “他们相互写信和过几首诗词,私下并未见过。”

    “也就是说,那个人从没见过舅舅本人,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是吗?”

    胡文柔听得一呆:“是啊,那又如何?”

    霖铃抓住胡文柔的手大叫一声:“有办法了!”

    胡文柔和肉哥儿呆呆地看着她。霖铃兴奋地说:“我代替舅舅到那书院去应聘,就说我是舅舅,反正那书院院长又不认识我。到时候我提前问他支一个月的工钱,只要他不是小气鬼,应该不是难事。”

    胡文柔大吃一惊,这么惊世骇俗的想法在她脑子里从没出现过。她急道:“这怎么可以?你这么年轻,又是个女子,怎么可能冒充得了官人?再说,你如何能教那些学生?”

    霖铃急道:“舅母!我的目的是骗钱,不是教学生!只要能骗到钱,一个月两个月也好,能帮你和舅舅挺过难关就行。至于能不能骗过那院长,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如果他把我赶出来,我不过是被他骂两句,又有什么损失呢?现在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万一那个院长被我骗到了呢?”

    胡文柔惊得话都说不出。眼前这个动不动把骗人挂在嘴边的女孩,和她记忆中那个方正贤淑的外甥女就像是两个人。怎么一场病会带来这么大的改变?!

    她急道:“铃儿,你怎么动不动就要骗人?你舅舅最厌恶品行不端之人。如若他知道你用这种坑骗之术救他,他一定宁愿还是死了的好。”

    霖铃狠狠跺一下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等天上掉银子不成?!”

    胡文柔被她吼得一时语塞。霖铃着急道:“舅母, 现在是危急关头,到底是舅舅的命重要还是什么品行重要?再说我和胡大牛签了赌约,三日内还不清诊金,我就落他手里了。难道你想看我落他手里吗!”

    胡文柔此刻已经心乱如麻。她的道德不允许她赞成外甥女的注意,但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她犹犹豫豫对霖铃说:“那你准备如何做呢?”

    霖铃说:“舅母,能不能先把那家书院给舅舅的聘书让我看看?”

    胡文柔从包袱里翻出一封书信递给她。霖铃拿过来一看,信上写着一堆端端正正的小楷毛笔字,可惜没几个字她认得。

    “答李公端…舅母,这个字是念端么?”

    “端叔,这是你舅舅的表字,”胡文柔哭笑不得:“铃儿,你怎么连这个都不记得了。”

    霖铃抓耳挠腮。胡文柔只能给她解释一遍。

    李之仪应聘的这家书院叫桃源精舍,地点在明州七柳镇。书院的山长叫祝同。

    “知道了,”霖铃把信折好,对胡文柔道:“舅母,你拿一套舅舅的衣服给我。”

    其实霖铃也想过,既然那个姓祝的山长没见过李之仪,自己用女装去应聘也没什么不可以。但转念一想,在古代这种性别歧视森严的环境下,以男装应聘的成功概率要大得多。反正自己就是去敲他一笔竹杠,扮男扮女都无所谓。

    胡文柔从包袱里拿了两件李之仪的衣服给霖铃。霖铃挑了一件玄色收腰圆领长袍穿上。又拿一只簪子把头发束在头顶,再戴上一顶鹅黄色软边逍遥巾,两条飘逸的带子垂在背后,脚上一双黑色丝鞋。

    她打扮好后像企鹅一样在胡文柔面前转几圈,得意洋洋地问胡文柔:“舅母,你看我像不像舅舅?”

    胡文柔打量装扮后的外甥女。只见她肤色白如玉脂,嘴唇红润湿软,浓眉下一双秋水般灵活的明眸,活脱脱一个年轻英俊的琢玉郎,看得她都有点呆了。

    不过霖铃模仿李之仪走路的样子实在滑稽,胡文柔忍不住“噗嗤“一笑道:“不像官人,倒像哪家采花饮酒的浮浪子弟。”

    霖铃一听心说O了,诗人么就要有一点纨绔子弟的感觉,老实巴交的一看就不像。

    胡文柔给她整好包裹,里面带上十文钱,一些干粮薄饼,一张李之仪的名刺(名片),文房四宝,一套换洗衣服。整备好后和肉哥儿一起送霖铃出门。

    霖铃到旁边租马铺租了一匹性格比较温顺的马匹,经铺主指点后翻身跃到马上。

    胡文柔走到马鞍边,眼泪汪汪地拉住霖铃的手,柔声叮嘱道:“铃儿,你若是能骗...要到些盘缠,也无须要太多,只要十贯左右便足够了。若是不行,你也尽早回来,咱们再做打算。”

    霖铃看着胡文柔。她心里明白,胡文柔分出为数不多的积蓄给她当盘缠,这已经是这位贤淑保守的舅母选择的背水一战!如果小北凑不到钱,李之仪一家三口就会陷入灭顶之灾。

    所以她没有后路:搞得到钱要搞,搞不到也要搞!

    霖铃在马上微微俯下身,对胡文柔说:“舅母,你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弄到钱。你和肉哥儿在驿馆待着好好照顾舅舅,我最晚三天内就会回来。”

    胡文柔抹着眼泪点点头,霖铃转过头撒开缰绳。马刚行几步,她忽然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家姐!”

    她回过头,只看见肉哥儿正迈着两条小短腿拼命朝她奔来。

    她一愣,赶紧勒住缰绳。肉哥儿跑到路中央,仰着小脸蛋对霖铃喊道:“家姐,你要早些回来,我和娘亲在家里等你!”

    霖铃心中一酸。她看着路中央那个瘦瘦小小的身体,在那一刻她忽然感到自己已经不再是温小北,而是李家真正的一份子了。

    “好!”霖铃对肉哥儿大喊:“你回去等我。”

    肉哥儿站在原地不断抹眼泪。霖铃又看他几眼,然后一挥马鞭,朝七柳镇的方向飞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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