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钱后,霖铃一刻也没有耽搁,立刻骑马往曹娥镇的方向狂奔。

    这时天色将晚,但好在霖铃对路线已经熟悉了,所以归途非常顺利。大概在半夜时分,她终于赶回曹娥镇,在胡文柔的房间门上敲了几下。

    胡文柔一开门看见是霖铃,激动地叫了出来:“铃儿!”

    “舅母,我回来了。”

    她刚走进房间,一个小小的肉团子在黑暗中扑进她怀里:“家姐!”

    霖铃抱着肉哥儿,安抚地拍他的后背。胡文柔点起一根细细的蜡烛,霖铃连忙走到李之仪旁边,轻轻喊一声:“舅舅。”

    她看见李之仪的眼皮和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但人还是僵硬的。

    霖铃问胡文柔:“舅舅这几日怎么样了?”

    胡文柔喜道:“今日他灵活许多了,眼皮和手指也一直在动。胡大夫说,明日再灸一次,你舅舅应就能醒过来了。”

    霖铃冷笑一声:“如果舅舅明日醒不过来,咱们就去告那个死胖子!”

    胡文柔叹口气。

    霖铃借着烛光打量胡文柔。她看上去好像老了好几岁,眼睛里布满血丝,人也很憔悴,显然这几天被折磨得不行。霖铃也猜得到,以胡大牛那个狗熊脾气,胡文柔不知在他那儿受了多少委屈。

    霖铃对胡文柔道:“舅母,你再忍忍,等舅舅醒了,我们就换个大夫,不要再受那个胡大牛的窝囊气。”

    胡文柔苦笑道:“这倒也罢了。只要他能救官人,我就是天天被他骂一顿也心甘情愿。”

    霖铃心里有些触动。为了让胡文柔开心一点,她把那包铜钱放在桌上打开,对胡文柔说:“舅母你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胡文柔一看大吃一惊:“铃儿,你...你从哪里弄到这么多钱?”

    霖铃得意地笑笑,把自己如何忽悠祝山长的经过对胡文柔说了一遍。胡文柔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霖铃笑着说:“舅母,明天我们去换个大点的房间。这几日你和肉哥儿挤在地上睡也睡不好,也该换个像样点的床了。”

    一说到床,霖铃也有点吃不消了。她这几天没日没夜地赶路,体力早已到达极限。胡文柔无比爱怜地说:“铃儿,这几日真辛苦你了。你快去休息,明日舅母去早市买一只鸡,给你补补身子。”

    霖铃打个哈欠,支撑着说:“舅母,你也应该补一补。不然舅舅好了,你又要病倒了。”

    胡文柔一听,眼泪忍不住从眼眶里掉下来。这几天她一个人照顾昏迷的丈夫,霖铃是第一个对她说出这些暖心话的人。

    她用手背抹干眼泪,对霖铃道:“铃儿,快睡吧。舅母为了你和肉哥儿,决计不会倒下的。你放心吧。”

    **

    李之仪醒来后,胡文柔一家欢腾无比。她出去买了一只老母鸡和一大把芹菜回来,霖铃则去店小二处换了一间宽敞的房间,又让他帮忙把母鸡炖成汤。那店小二看她们几个突然有钱了,对霖铃的态度也好了许多。

    饱餐一顿后,霖铃又拿些钱到街上的成衣铺买了几件更贴合身段的男式袍子和鞋子,回来用包裹包好。

    到第三天清晨,霖铃起身向胡文柔告别。胡文柔还有点不放心,对霖铃道:“既然祝山长愿意借钱助官人度过难关,何不直接对他明言,想来他也不至于把借出的钱收回去,你也省了这些个麻烦。”

    霖铃摇摇头,说:“舅母,现在祝山长虽然借了九十贯给我们,但这点钱到底够不够,谁也不能保证。至少我觉得舅舅的病短期内肯定不能完全康复,花钱是少不了的。如果我对祝山长明言,一来后续的钱就很难开口要了,二来这样就做实了我行骗的罪名,万一他恼羞成怒问我们把钱要回去,到时我们怎么办?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等舅舅身体完全康复后,我们再做打算。”

    胡文柔想不出什么反对的话,只能唉声叹气道:“那你一个人在那边,自己要照顾好自己,切不可叫人欺负了。”

    霖铃笑道:“放心吧舅母。祝山长当我是舅舅,怎会欺负我?他器重我还来不及呢。”

    胡文柔道:“他器重官人是因为官人的才学。到时候若是他发现你不如他想的那样,他便会心生疑虑了。”

    这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霖铃也不是没想过,但想也是白想。

    她只能安慰胡文柔道:“舅母,现在离我正式讲学还有半个多月呢。这半个月里我准备准备,想来也能糊弄一段时间。如果实在糊弄不过去,那到时候再说吧,反正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文柔叹一口气,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霖铃又对肉哥儿叮嘱几句,让他乖,不要惹胡文柔生气。肉哥儿重重地点一下小脑袋,眼圈儿又悄悄地红了。

    告别说完后,霖铃拿了一个新的包袱背在身上,跨上马背朝书院的方向出发。

    这次上路的心情很不一样,兜里有两个小钱,李之仪的身体也有了起色,霖铃心态上更放松,一路上看看景色买点小吃,接近傍晚时分才赶到书院。

    她牵着马走进书院山门,一进门先看见的是两块豆腐干似的园圃,一块种着些萝卜大蒜,一块种些菠菜。书院里静悄悄的,反而衬得头顶大槐树上的麻雀特别聒噪。

    霖铃也没细看,直接绕到右边那块园圃旁边的卷棚过廊,穿过两个小小的洞门,就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两进院落。

    霖铃走到第一进房屋的门前,门口悬挂着一个竹制牌匾,上面写着“储贤阁”三字。

    自己的宿舍到了。

    霖铃把马牵到旁边的马厩内,又拿吕清风给她的钥匙开了房门。进去一瞧,屋子看起来相当不错。屋中央一张四尺左右的木制大床,铺着光滑的桃枝竹席。床前一只黑漆脚踏,旁边一只鹤膝香几,一只斑竹书贮,床后还有一幅青绿山水画屏,床旁边一张朱红鹤膝书桌加几只圆凳,书桌上放着笔墨纸砚。

    总之一句话,除了没有席梦思和空调以外,这个房间和现代快捷酒店的大床房也没什么区别了。

    霖铃觉得非常满意,倒在竹席上抱着枕头打了几个滚。那竹席微凉凉的躺着特别舒服。霖铃正打算把袜子脱掉好好休息一下,门口突然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声。

    “阿咳!”

    霖铃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她跳下床一看,房门口站着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身穿一席青布直裰,头上一顶高筒乌帽,脚下一双黑丝鞋,浑身上下打扮得一板一眼。

    霖铃又看看他的五官。这人脸型比较瘦,高颧骨高鼻子,眉毛较细,眼角微微有点下垂,使得他表情看起来比较严肃。

    不过最让霖铃不能接受的是这人下巴下面的一把山羊胡子,不知道是因为宋代时尚还是他个人的喜好,被他分刘海似的分成三股垂在胸前。虽然霖铃很不喜欢男人留胡子,但相比之下李之仪和祝山长的胡子形状就比较自然,不像这人有种刻意装逼的感觉。

    这人站在门口朝霖铃拱拱手,说道:“足下便是滨州来的李先生?”

    霖铃一脸懵逼:“呃,先生是...”

    “在下姓孔名寅,贱字孝仁。”

    霖铃有点想起来了。清风小哥儿跟她介绍书院情况时说过,她对面那个德邻斋的教习是一个叫什么“孔学究”的,八成就是这个人。

    她在心里大喊,原来吕清风给自己安排的不是大床房,而是一个双人标间!

    我乐个去!

    霖铃在心里MMP时,孔寅一直站在门口打量着霖铃。方霖铃没办法,为了和新同事社交,只能尴尬道:“孔...孔是好姓,是好姓...”

    孔寅淡淡一笑,摸着胡须慢悠悠道:“何其幸哉!能与圣人同姓。”说着他走进房间,在背后关上门。

    霖铃僵在原地脑子里很乱。让她跟这个老男人当室友,晚上还要睡一张床,真不如杀了她算了。但是有什么理由可以赶他走呢?

    她正在想对策,忽然听见孔寅又问她:“不知李先生平日治的是哪本经啊?”

    “呃...”霖铃心里一慌,随口胡诌道:“我...都看过,都看过一点...”

    孔寅眉头一皱,心说这些后生小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半辈子研究一部《论语》,也不敢说尽得其中精髓。这个黄口孺子竟然说自己都看过,还只“看过一点”?简直是对经典不敬,对圣人不敬!

    孔寅捋一捋胡须,又问霖铃:“那李先生有何高见呢?”

    “啊...高见?没...没...没什么高见。”

    孔寅见霖铃说话结结巴巴的,心里更加鄙视,连话都不愿意对她说了。

    他不开口,霖铃心里倒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她恨不得孔寅是个哑巴,一天到晚一句话都不要说,不过他要是一团空气就更好了。

    他们两人各占一个角落,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互相沉默着直到晚上。古代没有钟表,霖铃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她看窗纱外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按照季节估计应该已经过了晚上七八点。

    她和孔寅虽然不说话,但有时忍不住也会暗中观察他。只见他点个油灯,在书桌旁摇头晃脑地念会书,然后拿个铜盆去屋外洗面结身,又转回屋里,对着一面小铜镜细细梳理那几撮山羊胡须。

    霖铃忍不住讽刺他道:“孔学究对胡须倒是很在意。”

    孔寅在镜子里看看霖铃,冷冷说道:“那是自然。圣人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若是梳理时伤了一根须发,那便是对父母不孝。孔某怎敢不小心?”

    方霖铃心里冷笑一声,心说你抠鼻屎也是对父母不孝,放屁也是对父母不孝。最好你啥都憋着,憋到自我爆炸为止。

    孔寅看她不说话,又搭话道:“李先生双亲可在滨州?”

    霖铃道:“我双亲都已去世。”

    孔寅听完转过身,用一种毫无歉意的语调对霖铃说道:“是在下失言了,请李先生见谅。”

    霖铃懒得理他。孔寅又问道:“李先生可曾应举?”

    霖铃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了片刻。其实李之仪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但霖铃不想透露太多,以免自己接不住孔寅的问题,于是就淡淡说道:“不曾。”

    孔寅又追问:“为何不曾?”

    “我不喜欢考试,就想自由自在地做学问。”

    孔寅听了,心里冷笑一声。中不了就说中不了,反正大家都中不了,还找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可笑。

    到这个地步天已经基本被聊死了。霖铃不想和孔寅待在一个屋檐下,拿着铜盆去天井里洗漱。她趁着天黑做好身体清洁工作后再回屋一看,屋里的油灯已经熄灭了。孔寅光着脚倒在床上,打鼾打得震天响,一看就睡得老香了。

    方霖铃连死的心都有了。她用屁股尖儿占据床边一丢丢地方,看着身边那一堆黑戳戳的人影,一边和自己做激烈的思想搏斗。

    睡还是不睡?

    不睡?睡?不睡?不睡?睡?

    想着想着她渐渐支撑不住了,眼皮困得直打架。到最后她干脆心一横:

    算了!反正眼睛一闭谁也看不见谁!

    老娘就当旁边睡了头会打鼾的猪!

    想到这里,她也爬到床上躺了下来。不过霖铃心里还是有点排斥和孔寅同床,所以没有脱外衣和袜子,也不敢四仰八叉地睡,只是蜷缩在床边一点点地方,用被子垫在自己身后,确保自己和孔寅之间有一条“楚河汉界”。

    不过睡下来以后她又发现了新的问题:这姓孔的打鼾打得特别奇葩,像吹笛子一样一会高八度,一会低八度。高的时候声音尖得像杀鸡一样,低的时候像野猪在咆哮。而且往往是几声鸡叫配几声猪叫,毫无任何规律可言。

    霖铃往往是已经适应了他浑厚低沉的鼾声,模模糊糊准备入睡时,突然被他的一声高音吓得清醒过来。到后来她甚至有点神经过敏,听到一声打鼾就忍不住猜测下一声是猪叫还是鸡叫,一来二去的反而脑子越来越兴奋了。

    到最后霖铃实在受不了了,从床上跳起来对着孔寅一阵拳打脚踢——当然她的拳脚没有真的落到孔寅身上,只是对着空气发发狠。

    然后很神奇的,孔寅的鼾声突然低了下去,几乎都快听不见了。

    霖铃精疲力尽地倒在床上。她人已经很困很困,要不是被孔寅的鼾声干扰,早就去见周公了。

    四周一安静,睡意又汹涌袭来。她闭上眼睛,感觉大脑里的意识在一点点消失...

    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

    “阿——呼——!!!”

    霖铃:C&;&kf*fbswghdbs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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