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铃只有叹息。她也搞不懂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性格怎么会差别这么大。

    这韩夕性格特别老实,学习也一般,但做事却他弟弟靠谱得多,可能这就是命吧。

    她问韩夕:“你还有多少钱没还?”

    韩夕道:“还有三十贯。”

    霖铃差点要脱口而出,那我先替你还吧,临出口时硬生生忍住了。

    她挺同情韩夕的,但同情归同情,不能把自己搭进去。毕竟已经搭进去一回了。

    师生两默默无言地喝着茶,气氛有点僵硬。过了一会,霖铃实在憋不住了,问韩夕道:“你们最近如何了?”

    韩夕说:“我们还好。如今是孔先生和岑先生教我们。”

    “喔。”

    其实这也是让她最难受的一点,她实在不想让孔寅来糟蹋她班级的学生。

    一想到江陵,子骏等人将来会变成吴邦彦之流,她的心都在流血。

    但是她又能做什么呢?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道理霖铃还是懂的。只能狠狠心,安慰自己眼不见为净吧。

    韩玉看着霖铃失落又痛苦的表情,忍不住心里一酸,对她说:“先生,其实你走之后大家都很挂念你。”

    “挂念我?”霖铃心里一动:“挂念我什么?”

    韩夕笑道:“如今孔先生不再要求我们写诗赋笔记了,但我们每日都会自发写好交给子骏,子骏再把笔记送到鹅毛斋去。您要是有天得空回去看,怕是能看到好几捆笔记呢。”

    霖铃听到“子骏”两个字,心口好像被人狠狠戳了一刀,她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子骏...他还好吗?”

    韩夕笑笑,道:“子骏挺好的,他每日都到先生的屋子里去,替先生洒扫灰尘,种栽花木。有时常安,王燮和我也会去。只是子骏去得多些,几乎每日都去。”

    霖铃听到这儿,喉咙口像被一团浸泡了醋的棉花堵着,眼角鼻头都是涩剌剌的。

    她也知道子骏对自己这个冒牌教师很有感情,但她没想到这份感情会这么深。

    唉。

    她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子骏,直到韩夕叫她好几声,她才反应过来。

    “先生,”韩夕道:“我要回书院了。”

    ”哦,那行,你走吧。”

    韩夕对霖铃深深行一礼,说道:“先生多多保重。”

    他直起身刚要走,霖铃忽然又叫住他说道:“伯先,今日你我相遇的事,你先不要告诉别人。”

    韩夕愣了一下。他看霖铃的表情十分严肃,便行礼道:“先生放心,我绝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霖铃点点头:“去吧。”

    她站在门口望着韩夕渐渐远去的身影,一时间脑子里有无数声音在打架。

    有些声音让她继续留下,有些让她走,甚至还有一个特别细小特别弱的声音,让她带着子骏离开书院,去过只有她们两个人的生活。

    不过这个“大胆”的想法很快被埋没在一堆纷纷扰扰的思绪中,再没有被霖铃想起过。

    **

    霖铃回到旅店时,胡文柔正坐立不安地待在屋子里等她。

    一见她回来,胡文柔立刻迎上去道:“铃儿,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霖铃见胡文柔一直在等自己也有点愧疚,忙说:“我和韩夕多聊了一会,舅母你怎么还没休息。”

    胡文柔叹口气道:“你没回来我怎么放心。饭菜在桌子上,你快去吃,吃完就早点休息吧。”

    霖铃吃完饭,草草洗漱了一下就躺到床上。不过她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勉勉强强磨到了第二天早晨。

    经过一晚上的折磨思考,她终于下定决心。第二天早上鸡还没叫,她便悄悄从床上爬起来。

    这时胡文柔还没醒。霖铃蹑手蹑脚地走到桌边,用毛笔舔墨在纸上写:舅母,我有事外出一趟。你可先回曹娥镇,我办完事便自行回去。

    写完她把毛笔搁在笔架上,从旁边凳子上拿个布包,包着几个冷馒头便走了。

    霖铃在附近租了匹马,两个时辰内赶到了碧螺山上的鹅毛斋。

    鹅毛斋周围静悄悄的,但并没有那种门庭冷落的萧条感,反而像一个主人暂时外出的宅子,地上铺着少许落叶。

    她推门走进去,只见院子里相当干净。地上的落叶被扫成一小堆一小堆,几只麻雀正在落叶堆里觅食,一看见霖铃就扑楞楞飞走了。

    霖铃又走进主屋。屋子里就更加干净了,甚至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

    她没带走的几样花几,水仙盆之类的东西都完完整整地放在原处。桌子上还有一大堆纸,用一个木镇纸压着,就是韩夕所说的学生交的笔记。

    霖铃正想把笔记从木镇纸下面抽出来看,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说话的声音。

    她心里一慌,赶紧把镇纸放回原位,又从后门出去躲在廊下偷听。

    过了一会,她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声音:“今日我怎么觉得怪怪的,好像谁来过这里似的。”

    是王燮的声音。

    霖铃悄悄直起身子,在窗纸上戳个小洞往里面看。

    她看见屋子里有四个人,分别是子骏,王燮,常安和左廷。常安正在盆里搅抹布,另外三个人都用抹布正在擦拭各种家具桌椅。

    擦了一会,王燮搬一个花盆时不小心弄出了较大的声响。子骏立刻说道:“王燮,你小心一点,先生对这个花盆很在意的。”

    王燮从表情看显然不赞同这个观点。但他不敢跟子骏对抗,就弱弱地说一声:“哦。”

    大家继续闷声不响地打扫卫生。过了一会,子骏又对常安道:“这个镇纸你要放回原来的位置。”

    常安急道:“这个镇纸我压根没动过。”

    子骏对他怒目而视。常安只能缩缩脖子,把镇纸再重新摆好。

    子骏叹口气,对常安教育道:“先生回来如果看到他的东西被移位了,他会不高兴的。”

    王燮在旁边“嗐”一声道:“子骏,有句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说了怕你不高兴——先生不会再回来了。”

    子骏脑子里“轰”的一声,呆呆地看着王燮。

    王燮叹口气道:“这是实话,虽然你不大爱听。之前走掉的几个先生,哪个再回来过?这么个小地方,他们偶尔能想起就不错了。”

    子骏愣愣地站着。是啊,先生能偶尔想起自己就不错了...

    他浑身的力气似乎突然被抽走一般,倒在凳子上垂头沉默不语。

    王燮实在看不下去他这副样子,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道:“子骏,你何必这么当真呢?人生就是如此。别说是先生,就算是父母,妻小,也保不准有一天会离开。说不定有一日,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呢。”

    子骏抬头看看他,苦笑着道:“你说的也有理。”

    王燮笑道:“所以我老子就常告诫我,让我在他生前对他好些。他要是哪一日断了气,他也不要我做那些披麻戴孝的像生儿,做了他也看不到。”

    子骏低着头,将王燮这番话慢慢地咀嚼一番,渐渐心里倒是开解了一些。

    他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才默默站起来继续干活。

    其他几个人看子骏兴致不高也都不敢欢声笑语,把屋子里里外外清扫一遍后就一起离开了。

    等子骏几个走后,霖铃才敢从廊下走到屋子中间。

    她看着四周一尘不染的家具,霖铃忽然觉得眼角有些酸涩,就好像风把柳絮吹进了她的眼睛。

    但现在不是春天,哪里来的风?又哪里来的柳絮?

    霖铃只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马子骏感动得很想哭。是的,她是个很爱自我感动的人,小时候在幼儿园看动画片全班只有她一个哇哇大哭。长大了也是,经常被渣男骗。

    她有时候也会恨自己,为什么不能像别人那样自私一点,理性一点。

    但她发现这可能也是天生的。她方霖铃纵然有再多奇思诡计,但在骨子里却依然是一个很容易心软的人。

    她叹口气,把学生给她的那一沓笔记小心翼翼地藏进袖中,然后下山去找胡文柔。

    **

    等霖铃赶到旅店时,胡文柔已经急疯了。她一看到霖铃就站起来说:“铃儿,你去哪儿了?我都快把这镇上找遍了。”

    霖铃道:“舅母,我不是给你留了信,让你先回曹娥镇么。”

    胡文柔摇头叹气:“铃儿啊。我们来的时候是两个人来的,走怎能只有我一个人走?你舅舅看到了准保要数落我。”

    霖铃此刻也没解释的心思,只是敷衍道:“舅母,我们赶快出城去吧。”

    两人各自拿着几样买来的年货,用一个牛皮袋子装着,放在马背上走到北面的城门口等待出城。

    这个点正好是居民要出城的高峰期。霖铃排在长长的队伍里,仰头看着巍峨高耸的城门女墙和狗牙一般的垛口,脑子里又默默回味刚才和子骏见面的那一幕。

    自己这一走,怕是真的很难很难再见到子骏他们了。

    他们今后的书院生活是不是快乐,有没有人欺负他们,明年能不能考上科举,这些大概率也没办法知道了。

    虽然自己是真的真的很想再多陪他们几个月,亲眼看到他们努力的结果。

    她越想心越乱,越乱越放不下。

    要是从来没遇到这群臭小子就好了。哎...

    “铃儿,到我们了,快!”

    胡文柔跟着人流出了城。她一转身,发现外甥女还站在城门里,正呆头呆脑地朝自己的方向看。

    “铃儿你在看什么,”胡文柔急得拼命挥手:“快过来。”

    霖铃站在城门口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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