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哥儿像模像样地把酒喝完,然后坐下来继续吃菜。

    霖铃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这个年代一般祝酒词是由年纪小的人先说,酒也是小孩先敬,然后再按着年纪轮到大人。现在肉哥儿敬完酒,也该自己出场了。

    她现在和李之仪说话还是有些尴尬,但是僵局总是要由人打破的。

    再说李之仪马上就要去原州了,自己再和他冷战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想到这霖铃也倒了一杯酒,站起来对李之仪和胡文柔道:“舅舅,舅母,这次铃儿让你们失望了。舅舅,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保重身体要紧。等我明年把书院的事结束了,我就来原州找你们。”

    胡文柔见外甥女低头了,赶紧对李之仪说:“我也与铃儿说过了,她明年肯定会来找我们。不过是分别半年左右,一眨眼就过去了。”

    李之仪看看霖铃,忽然深深地叹口气,把眼角抹了抹。

    胡文柔见这两人终于和好了,高兴地说:“大过年的别不高兴,来快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大家吃了一会菜,然后再由胡文柔和李之仪祝酒。李之仪大病初愈,说话还有些喘,但基本上交流也没啥问题了。

    等年夜饭吃完,李之仪和胡文柔两个收拾碗筷,霖铃陪着肉哥儿到门外放爆竹。

    这个年代的爆竹非常原始,就是烧一个大火盆,然后把竹竿扔进火盆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当然也有更贵更正式一点的爆竹,但普通老百姓消费的还是少,更何况李之仪马上要离开此地了,当然也不愿意花这个冤枉钱。

    肉哥儿穿着暖鞋,围着火盆不断地奔跑叫喊。巷子里还有另外几户人家的小孩儿,也都在放爆竹,不时传来噼啊啪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热闹。

    霖铃坐在火盆边,呆呆地看着发疯发癫的肉哥儿。像肉哥儿这个年纪,就算没人陪他玩,他一个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

    这就是年轻的好处,等他长大后,是不是也能保持这么斗志昂扬的精神?不知道,但希望是吧。

    霖铃坐了一会,忽然感觉身上有种暖暖痒痒的感觉。她转头一看,只见李之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后,把一件冬衣披在她身上。

    “舅舅,”她喊一声。

    李之仪干咳一记。他面对霖铃还是有点不自然,但比霖铃刚回家那阵已经好多了,起码不再板着脸了。

    他把衣服披到霖铃身上,说道:“晚上冷,你多穿件衣服。”

    霖铃笑着把衣服在身上拢一拢,问李之仪道:“舅舅,你怎么还不睡觉?”

    李之仪叹口气道:“年纪大了,睡不着。出来看看你们在做什么。”

    霖铃默不作声地坐在李之仪身边。今晚的月亮特别圆,又大又白的就像一只可口的月饼。

    霖铃看着看着,忽然摇头晃脑地吟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李之仪忍不住笑出来。他眼前浮现出半年前和苏东坡在富春江饮酒对诗的画面。一转眼半年过去,没想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就好像整整过去了许多年。

    霖铃此时却在想另外一件事情。她坐在石阶上,歪着头问李之仪:“舅舅,我的父母,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李之仪愣了一下,说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我突然想到的,”霖铃笑着说:“今天下午舅母提到我母亲,说她喜欢吃春盘,是这样吗?”

    李之仪叹口气,缓缓说道:“你母亲啊,和你一样,贪玩得很。她从小身体就不好,但总是到处乱跑,我好几次都跟着爹娘满大街找她,找到以后被爹骂一顿,下一次又跑了。我小时候常说她是属兔子的,呵呵。”

    霖铃听得有趣,忙说:“那我爹呢?”

    “你爹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李之仪回忆道:“平时你爹娘相处,都是你娘嘚不嘚地说话,你爹就在一边看着她笑 ,哎。他们就是一对冤家,不然怎么会聚头?”

    霖铃立刻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李之仪道:“说起来你爹娘认识也和过年有关。有一年元月时,我带你娘上街看灯。那年你爹刚来京城赶考,兜里的盘缠用完了,就在大街上卖画。那日你母亲不知怎么的,又在街上跑丢了。跑着跑着就跑到你爹的画摊上,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然后呢?”

    李之仪笑着道:“那日你爹正好在给一个客人画像。那人刁难你爹,说他画得不像。你娘就给他解围,打发了那个客人,又邀请你爹到家里替她画像。”

    霖铃惊呼道:“那我娘胆子还挺大的。”

    李之仪摇头道:“那是自然,不然怎么生得出你?”

    霖铃催他:“那后来呢?”

    李之仪道:“后来父亲也发觉你娘看上了你爹。他便留你爹住在家里,每日给他些吃食,助他赶考。”

    霖铃说:“后来我爹就考上了,然后与我娘成亲了,是不是?”

    李之仪苦笑道:“那样就好了。世事哪有这么合心意?每年应考的举子不说成万也有数千,如果人人都考上,那我大宋岂不乌泱泱的满大街都是官员?你爹当日虽然每晚都刻苦念书,有时连饭都顾不上吃,但最终还是名落孙山。”

    “啊?”

    “嗯。张榜那天,你姥爷派人去看。结果榜上没看到他的名字,你姥爷便很生气,要把你爹赶出去。”

    “可是你娘那时候已经彻底心悦你爹,就算他没考上她也不在乎了。他们两个人到你姥爷面前求了半天,你姥爷也不肯,他们竟然悄悄地半夜离家出走,跑到外地来找我。”

    霖铃没想到古代的“父母爱情”故事竟然这么抓马,忍不住脱口而出:“后来呢?”

    李之仪叹口气道:“当时我正在秀州任知县。他们过来找我,我也没法子替他们安排太好的差事,只能让你爹到衙门里当个文书。小吏薪钱单薄,你爹一面在公门里赚些零钱,你娘也要做些零活来接济家里,这样一过就是六年。

    这六年里你爹每次都去赶考,但除了第一年考中省试之外,后面一次连州试都未过。你爹未免有些气馁,但你娘不放弃,让他专心赴考。后来更是劝他连衙门里的职位也辞去,一心只扑在应举上。你娘则揽了一大堆活计,贴补你还有你爹的生活。”

    霖铃听得都要吐血了。原来自己在古代的妈竟然这么恋爱脑,真是要了命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好奇这一对的命运如何,催促李之仪道:“那后来呢?”

    李之仪声音伤感,说道:“到第七年冬季,你父亲终于又考中州试。但那一年,你母亲感染了肺炎,一直咳嗽不止。但为了不影响你爹赶考,她就一直忍着。”

    “那年你爹的运气不错,州试过后,省试殿试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被点了大州的通判。你爹将这消息第一时间派人传了过来,可惜...”

    他忽然顿口不说。霖铃的心一揪,说道:“可惜什么?”

    “可惜等消息传到我们这里,你娘已经病入膏肓,连话都说不出了。我和你舅母,还有传信回来的人趴在她床边说了半晌,她也毫无反应。”

    “唉,”李之仪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深深叹息一声,又接着说道:“后来你爹回来知道你娘死了,跪在床前大哭一场。我当时也在,看他哭得都要昏过去了,只能和你舅母一起劝他。不然如何呢?死者已矣,生者就算把五脏六肺都哭烂了也无济于事。”

    霖铃气得叫起来:“人都死了哭又有什么用!他既然考不上那就好好找个糊口赚钱养家,为什么一定要钻牛角尖去考试!要是我娘没有嫁给他,而是嫁个会赚钱的男人,说不定就不会累死!”

    她越说越气,胸脯气得一鼓一鼓的。

    李之仪看着她激动的样子,叹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你爹当时也是这么说的。但人身在其中,未必能有旁人看得那么清。就算看清了,也会有侥幸心理。

    你爹当时的想法,就是存在侥幸心理。他觉得自己再拼一拼就能考上,到时就能给你和你娘好日子过。你娘也是一样的,她想赌一赌自己的运气,赌你爹能考出来,赌她自己的身体能撑过去。结果一个赌赢,一个赌输了。”

    “放屁!”霖铃大骂道:“他作为男人,不知道自己老婆的身体如何吗?要是他真的在意我娘,就不会把生活的担子都压在她一个人身上,也不会连她生病快死了还不知道!说到底,他就是不够爱我娘!”

    李之仪摇头道:“你父亲自然对不起你娘,但是他也没你想的这么坏。”

    霖铃还是生气,一边气一边问:“那后来呢?”

    李之仪怅然看着远方,喃喃回忆道:“后来你爹把你娘的事处理好,便走马上任了。我也忙于自己的事,一连好几年都没见过他。”

    “后来有一年我去京城复职,在京城又遇到了你爹。那时你爹已经瘦了很多,话也更少了。我们两去东华门外的酒楼喝酒,正好那日是科考放榜的日子,我们看着一群新科进士骑着马,从我们楼下经过,到处都是喧呼的人群。

    你爹看到这个场景,一直黯然不语。我问他怎么了。他对我说:这些年每每想到自己在东华门外和他们一样骑马游街的时刻,心中便只有一个字。说完他用指甲蘸了蘸酒,在我手心写下一个字。”

    霖铃问:“是什么字?”

    李之仪深深叹气道:“便是一个‘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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