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长目睹寇老身上气息收敛如常,连容貌都没甚变化。

    他有些怀疑老人的身份,莫不是如同彦山道长那般,深藏不露历劫世间高人?

    不过高人也太不值钱,随便就让他遇到两个?

    寇老先生心情不错,一反往常的古板做派,像是看透了对方的疑惑,笑道:“老夫喜好案牍学问,故纸堆里与前人讨教辩驳,受不得外界嘈杂纷乱,可不是什么高人低人?源长,你帮了老夫的忙,却也不能将架子上的藏书借出院子。”

    徐源长哈哈一笑,“能有书看,心满意足也。”

    铺一张宣纸在案桌上,伸手道:“请寇老赐学生几个‘幻’字墨宝,学生时常揣摩学习。”

    寇老先生没有推脱,重新拿起毛笔,随手写就二十多个不同字体的“幻”字,虫书云篆,金文玉字,和现今的通文,全部有涉及。

    繁复如画者有,豪迈冲天者有,妍丽如花亦有。

    形态各异,风格多变。

    与老先生往日刻板严谨大相径庭。

    “源长,你不必效仿老夫突破法子,这门工夫笨拙得很,耽误时光,劝你自己琢磨‘幻’字的不同写法,‘以意为先,不拘一格’,适合的性子。”

    寇老先生难得的在学问之外进行建议。

    写字同样需要天赋,这位学生的天赋恰恰不在写字方面。

    即使花费再多时间精力,写得锦簇花团,也难以体悟“书家”妙在笔尖沟通天地的精髓。

    徐源长抱拳受教,收起老先生写给他的墨宝,净手之后看了一个时辰书,告辞返回百林谷,他知道自己胜在脑子灵活,手感却欠佳。

    那么便“以意为先”,不拘一格琢磨创造“幻”字写法。

    或能有所感悟,而且不耽误他每天的正常修行。

    拿出老先生的墨宝,徐源长对照着一一临摹,像与不像无关紧要,他只是借鉴其外形结字,然后挑选其中一个通文“幻”字,认真抄写三张宣纸。

    写到后面,他自己越看越觉着不像“幻”字,陌生得很了。

    每日修心养性,对山掐诀,教曾山郎认字练功,他自己写写画画,种菜赏花,看书喝茶悠闲自在,不执着于法术、飞刀、制符等技艺苦练。

    转眼间秋去春来,百花争艳时节。

    又胖了一圈的雪粒爬上树亭桌子,欣赏公子写字时候的文采风流。

    脑门上被写了一个鬼画符的“幻”字。

    它倒是洋洋得意,顶着幻字,到处显摆它有一脑门墨水。

    然后小树魅拉着元宝凑近前,嘻嘻哈哈,脑门上都写了一个“幻”。

    柳纤风还将身体长结实不少的曾山郎捉来,雨露均沾赏一个墨字。

    整整齐齐,摆成为一道独特风景。

    徐源长从魅、妖、人、虫脸上看到不同笑容,感受到他们因为拥有“幻”字而共通的开心,他隐约抓到些许触动,用笔在纸上写下一个个不同的幻字。

    到夕阳西下,他大约明白了。

    “幻”能包容不同,“幻”能变化无穷。

    他决定抓住“包容”这点往深处挖掘,以本命幻字为根基,构建幻术框架,这将是他领悟“幻心”的第一步,即便花费时间也在所不惜,他已经找到了正确的路。

    当初苍娘子所教,缺失了关键线,他学会不少,零零散散不能连贯。

    清洗工具,收捡丢得到处都是的墨纸。

    徐源长走出亭子,抬头往北边山坡方向看去。

    狗娃提着两坛酒水奔跑如飞,从崎岖山路冲下,后面跟着不停唠叨喊着“稳重点,山路莫急跑”的大兄。

    “叔,今日新酿出好酒,请您品尝,是我配的曲料,茅师傅掌控的火候。”

    “哦,胜厚酿的新酒,一定得喝两盅。”

    徐源长站定与狗娃说几句话,等到大兄下来,再一起走进院子。

    将大兄带来的两包熟食拿厨房切好装盘,让曾山郎将做好的饭菜端出摆上,一起坐下用膳,他喝了一口清亮的酒水,赞道:“不愧是用秘法酿造,醇绵香厚,入口顺滑,能当徐记家酿的招牌特色酒卖了。”

    得到三叔夸奖认同,狗娃高兴得咧嘴嘿嘿傻笑。

    铺子开业半年,终于不用卖那些日常普通酒水,与其它酒坊拉开档次。

    大柱早已经品喝过新酒,又陪了一口,眯着眼睛品味。

    没成想真让毛手毛脚的大儿弄成了,他喝了几十年酒,好坏入口便能尝出,他心底满是自豪,笑道:“老三,还得劳烦你,给新酒取一个响亮的酒名。”

    “胜厚是酒铺掌柜,让他取。”

    “他狗肚子里没有二两墨,哪取得来好名,要不请你那位神仙朋友取一个?”

    “算了,不麻烦别人,‘玉液一壶半盏消万忧’,就叫‘玉液酒’。”

    徐源长随口取一个后世颇为大众的酒名。

    大柱和狗娃连声叫好。

    他们觉着很仙气,很与众不同。

    随后的日子,徐源长每天有两个时辰写写画画,研究思索幻的包容,经常将寇老先生写的那张墨宝拿出来观摩,另外要花一个时辰,观想请神台上的本命“幻”字。

    有一天他突发奇想,将幻字写得极大,在中间的空处画出树木简单形状。

    从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每一个幻字内里都要添加不同的东西,比如火,扭曲燃烧的火,重叠的火,波浪火海等等。

    浪费的纸张墨水不知多少。

    独创许多堪比符文复杂古怪的幻字。

    秋天时候,徐源长带着柳纤风、曾山郎和三条腿的元宝远行。

    或乘坐马车,或步行丈量。

    远行千里路,胜读千卷书。

    教导曾山郎见识不同地方风土人情,开阔心胸见闻,每到一处凡俗名胜古迹,便停留数日,游山玩水,听风赏秋,探幽寻微,享受特色美食。

    徐源长已经不落墨纸上书写幻字。

    每天有两个时辰,用神识构想描摹他独创的幻字。

    “以意为先,不拘一格”。

    他看的是风景,经常走神,站在高处风吹袍服飘飘成为别样的风景。

    最远涉足浮山郡北边,绕一圈回来,已是初冬时节。

    大张旗鼓尝试各种法子寻求破境的徐源长,仍然行走在破境途中,不知何时能登楼。

    柳纤风回来不过几日,突有所悟,闭关红柳闺院不出。

    自此元宝天天趴在附近的岩石洞窟,护法守着不怎么挪窝。

    徐源长猜测散布乡野的红柳树,有乡民用香火供奉,细水长流帮柳纤风积攒到足够的能量,给不怎么专心修炼的柳纤风提供了助力。

    他对此乐见其成,百林谷将要走出第一个三重楼。

    进入九幻宫请教过两位老前辈,他们皆不擅长医师技艺,治不了元宝的断肢。() ()

    他进城连续接几场任务,虽然比较繁琐耗时间,所获颇丰,忙到年底才清闲下来。

    令他欣喜的是曾山郎经过近一年的修行,终于找到气感,

    他重新帮曾山郎做了详细的修炼时间规划,教曾山郎修行学字看书之余,练习简单的镇宅符,他像带徒弟一样尽心尽力,但是目前不收徒弟。

    腊月二十五日,百林谷来了一位许久未见的熟人。

    安慈玉一身素雅白衣,浅笑如昔,容颜更胜往日,整个人似流淌着无形的光华,那是新晋三重楼还不能完全收敛的元气,与山门处迎接的徐源长相对见礼。

    “恭喜道友以符入道,荣登三重楼。”

    “感谢徐道友当年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有我今日成就。”

    “客气了,是道友慧缘深厚,自己破困走出来。”

    徐源长伸手请安慈玉飞去半山树亭,以茶待客,聊天述旧,他一直坚信朋友多了路好走,结交的皆是有某方面相投的同道。

    安慈玉感慨不已,道:“多年困顿衔玉园方寸之地,天天面对买卖繁杂,消磨时日心气,仅仅是因为我不愿遵从家族某些人的意愿,出嫁别的家族,替他们争取资源利益,可笑我当年还想替家族招揽人才,将功补过。”

    徐源长笑着道:“你现今扬眉吐气,那些人是不是换一副面孔阿谀奉承?”

    “是啊,当年贬踩我最甚的长辈和平辈,似乎忘记对我的落井下石,争相折腰巴结,而当家老祖不知听了谁的说法,开导我要有三重楼高的‘格局’,说甚么‘亲情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所以我跑出来散散心,不想见那些人的丑恶嘴脸。”

    安慈玉嘴角挂一丝讥诮,发泄一番憋屈心情。

    日复一日,她早已将看透世情的清冷渗进骨子里,难得如今日喜怒形如色。

    徐源长举盏请茶,待对面神色恢复平静,道:“家族是助力,也是束缚,你今后有甚么打算?三重楼修士所需的资源,可不容易获取,不说别的,光是定制能够得心应手的法宝,凭自己努力攒积,不知要花费多少年头。”

    安慈玉瞥一眼如木头不解风情的道士,道:“我不想回家族,一则下不了狠心整治收拾那些人,再则不想和家族牵扯过深,欠多了离不开,就这样最好,我先在大宁境内走走,四处转一转,今后再寻一家远离清平郡的宗门加入。”

    徐源长见女子言明不想加入清平郡境内宗门,便不再多事推荐玉如观。

    尊重他人命运,转而聊些别的。

    坐到下午,茶水喝完两壶,安慈玉告辞北去。

    她宁愿放弃家族许诺的法宝、秘法和丰厚资源供给,孑然一身,独自去闯荡对她而言很陌生的江湖。

    路是自己走出来的,她相信能行。

    过完年节,春暖花开。

    徐源长很意外地接到寇老先生的传讯,匆匆赶往学宫一座偏僻老院子。

    寇学浅没甚变化,仍然是刻板苍老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古板穿着。

    打量着走进院门的年轻道士,笑着点头:“你身上静气萦绕,眼神似淡而空,似乎琢磨出来独特的幻字写法,寻到破境之路,能否写几个让老夫开开眼界?”

    徐源长随着老先生走进书房,屏除衍生脑中的幻起幻灭景象,哈哈一笑,道:“学生献丑,请寇老指正!”

    他与老先生没甚谦逊客气可讲,直来直往惯了。

    铺上宣纸,执笔沾墨,沉浸心神,笔画苍劲写就一个古木森森的“幻”字,笔走龙蛇又写一个以虫书构体火焰腾腾幻形,再写一个风势空灵的幻,最后写出厚重如山的土幻。

    总共四个字写完,竟然耗去他极大精神,额头微微见汗。

    “好字,好意境!”

    寇学浅赞叹不已,徐源长写的字仍然不入他法眼,但是胜在新意和融洽。

    年轻人没有框架束缚,天马行空,敢想前人之不想,在符字基础上开创了一门分支,包罗万象之大气。

    他的文字学问精深,脑子里已经衍生出许多构字变化,妙用无穷。

    接过毛笔,另外新铺一张宣纸,寇学浅一挥而就,写出一个似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缥缈如雾幻字。

    看得徐源长心神震颤,两眼放光,这感觉很对他胃口。

    “‘幻如梦’,身处凡尘幻由心,你不必执着其中,修‘幻’道难免为虚幻所迷惑,偶尔要放一放,以自身为根本。”

    寇学浅解释几句,将这张墨宝送与徐源长。

    徐源长收下这份礼物,眼神恢复清明,他要探寻尝试走的路还远啊,道:“寇老何日启程?今后去何处高就?”

    寇学浅将学生写的四个幻字收起,道:“你不必专程前来送别,老夫已经从学宫请辞,或许晚间就走了,今后行程漂浮不定,会走遍定洲十余王朝,寻访高人雅士,辩驳考究古字学问。”

    徐源长躬身行礼。

    一个一个的都要离去,清平郡还是太小了。

    寇学浅将挂名学生扶起,道:“满屋子的书你差不多看完,就不送你占地方,老夫将大部分家当赠送学宫,留在藏书阁最里间,你想看尽管去。临别在即,送你一枚用清静石雕琢的玉佩。”

    徐源长双手接过长者赐礼,青色玉佩正面雕刻着淡淡浮云。

    背面有“源远流长”的铭文,将他的名字包含其中。

    老先生对他寄予厚望啊。

    从学宫出来,徐源长神情稍有些茫然,他现今正处于寻求突破的边缘,容易感春伤秋,在街上人潮中随波逐流,逛了许多地方,却又没甚么印象。

    晚上回到百林谷住处院子,静心调息一晚上。

    终于将自己从幻术“知见障”中拔出,修幻不坠,还真不容易做到。

    浑身清爽走出院门,朝阳斜照,晨曦薄雾,山谷春花烂漫。

    徐源长吸一口清新气息,只觉世间美好,莫过如此,看那条冲他摇头摆尾的三条腿老黄狗,也有几分眉清目秀。

    噫,不对。

    “纤风,你又顽皮了,还不显出原形?”

    徐源长没有去寻找隐身藏起来的小树魅,黄狗的出现,让他反应过来,柳纤风出关了。

    想吓公子一跳的柳纤风没能得逞,在侧边五丈外显出身形,责怪跟她过来的狗子,“元宝,你刚才别摇尾巴,公子肯定发现不了。”

    徐源长打量着似乎又长大两岁的柳纤风,玲珑身姿,散发微弱光彩。

    美貌天成,惊心动魄。

    “纤风,你这样子可不能去镇上,会引起混乱。”

    “嘻嘻,等我过些天将修为稳固,收敛外显光华,将容貌变回以前,再和元宝去城里玩耍。”

    柳纤风才刚突破,她迫不及待想告诉公子这个好消息。

    她又觉醒了一门天赋本事,独木成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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