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佩小镇不算很发达的地方,路灯也装得懒散,只有几个很重要的关口会安排。

    荒野岛前就算是其中之一,前方有水手们念念不忘的港湾,也是冒险者苦心规划的起点,包括这家营业额很不错的酒吧,一杯冰淇淋就要八十八个银币,比任何甜点都要昂贵。

    但常年生意兴隆,证明人们都爱走过这里。

    行道树是生活在树上的玫瑰,卡佩家族唯一的标识,这时候正值花期后两三周,漫天飞舞着正好的花瓣和凋零的落叶,轻飘飘落下一地鲜红。

    空中,它们都夹杂在一起,落到这位卡佩小姐脑袋上,和她的脸一样红。

    她看起来不理智,因此需要克洛诺斯更理智些。

    于是他后退一步,义正言辞:“不可以,露卡小姐。”

    这句话被理解,但不被接受,辛西娅皱巴巴一张脸,眼泪没被滚烫的双颊蒸发,反而更明亮:“要抱,先生!”

    固执又没有理智的小孩。

    克洛诺斯下定论时,完全忘记自己也不过十八,他身上的长袍皱了两三处,不算明显,但确实失礼。

    而路灯下的辛西娅也没好到哪里去,笨拙布裙被她自己闹得乱糟糟,让克洛诺斯很头疼:“我不可以和你拥抱,露卡小姐。”

    “为什么?”

    “我们之间没有适合拥抱的关系,因此最好相隔两米,您听见了吗?”

    “我喝醉了,听不见。”

    “……”

    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醉的人。

    辛西娅在体内运用了暖心法术,现在确实脑子里有些飘飘然,但要说醉?再来八辆马车多的酒精冰淇淋,她也不会有一丝改变。

    现在全靠半生不熟的无声咒,用了小小一点就能让人脸红,但也只能红了脸。

    克洛诺斯试图用逻辑和她对话:“你醉了,我更不能拥抱,这是趁人之危。”

    “那我没醉!你要抱我!”

    她才不管那么多,书上说了的,女主就是在喝醉的时候跌入男主怀里,两个人产生第一次肢体接触,才会有这样好的结局。

    所以,克洛诺斯凭什么不和她拥抱?

    “是露卡不算朋友吗,”她双臂好像沮丧那样,随着每一个字往下落,“露卡没有朋友,先生是朋友,先生抱露卡。”

    克洛诺斯无话可说。

    他清楚自己的底线,也明白自己的原则,但他同时也会产生同命相惜的情绪。

    女孩被锁在古堡里孤苦伶仃,他没见过的热闹她也不曾感受,尽管这是她的家。

    也是因此,克洛诺斯难得额外照顾一个人。

    但智者所有的温柔都来自于修养和道德,对辛西娅这样步步退让也有她是女孩的原因,但伸出援手已经是对朋友最高礼遇了,拥抱就更不用说。

    从帝国落成到魔法辉煌,他也只在出生的时候跟接生阿姨拥抱过。

    至于辛西娅……

    克洛诺斯想说她醉了,但又想,关他什么事。

    ……就算酒是他点的,人是他带着的,银币也是他支付的,门口红裙女郎也是冲他来的。

    朋友,朋友又怎么了,朋友就能……

    克洛诺斯说服不了自己了。

    他身边朋友太少太少,安德鲁能和他探讨星河中的奥秘,这位刚刚认识的女孩却不能,她足够勇敢坚毅,但只是个女孩。

    他们是朋友,吗?

    但若只是朋友,就能拥抱,吗?

    不能。

    克洛诺斯在灯下只迷茫了一瞬,紧接着恢复清醒,他后退一步,想要趁四下无人时放出星盘,却被身后一个醉汉打断。

    醉汉显然刚才喝了不少,从酒馆出来的时候走路都摇摇晃晃,手里除了酒,还带着一些咬痕。领口敞开着漏风,步子像刚学下棋的小孩走的路数,乱糟糟,又往想象的方向去。

    他没走两步,看见一个漂亮女孩站在街口,正要紧盯过去看个热闹,就见他对面的男人后退一步,然后……

    他怎么让一个大金子悬空了!

    那么大!那么亮!

    足够买下三万杯顶级荒野酒了吧!

    醉汉蹭一下酒醒了,眼睛亮起来,手中瓶子却落地,惊扰到正要用瞬移术的智者。

    克洛诺斯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便下了催眠咒,叫男人连一声惊呼都没有,就昏昏倒地了。

    “咚……呼。”

    他收回手,却看见对面的辛西娅也目不转睛。

    她已经将伸长的双臂放下,指了指他,又指了指男人,意思很清楚——你对平民用了魔法。

    克洛诺斯并未辩解,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破例了,只问女孩:“还能走吗?”

    女孩点点头,但他不相信,仍然召唤来一辆马车。

    “不信我干嘛还问我……”她想。

    辛西娅捏着自己的裙角,就隔了一条街的地方用不着大费周章变个马车,是克洛诺斯不想抱着她走,又因为方才那个回合对她产生怀疑,才临时把路灯变成马车。

    这动静应该会小些……吧?

    希望明天荒野岛的人不要惊讶。

    她想着想着,因为过度使用魔法而疲惫的身体再也扛不住,一时间,残留的酒精悄悄侵入她的神经。

    她真的醉了。

    以至于,这个夜晚对克洛诺斯来说很不寻常。

    具体而言,除此之外的每个夜晚对他而言都是平安夜,但今晚,他做了太多太多事。

    不安分的女孩在马车里胡乱翻滚,克洛诺斯几乎狼狈地躲到每一个角落,却发现每一处都被女孩的裙摆和馨香留下痕迹。

    哪怕就一条街的距离,等到了旅馆下,他依旧觉得“谢天谢地”。

    “心头一松”这样的体会算是第一次——辛西娅带来的。

    而进了房间,或许是中间人的失误,他们两个人只有一把钥匙,尽管有两张圆床,克洛诺斯也不能接受,尤其是,钻进被窝里的女孩在夜深之后,突然发问:

    “先生,您能哄我睡觉嘛?”

    已经说服自己躺下的克洛诺斯坚定拒绝:“不可以,露卡小姐。”

    “可是爱德华先生经常哄我睡觉。”

    “但你仍然逃离了他。”

    “是这样的不错……”她好像翻了个身,“那要是我不再逼迫你,你是不是就不会离开我?也不会让我离开?”

    “……”

    “沉默就是答应我了,”女孩连入睡都要告知一声,喜悦从床头挂到月弯弯,“先生,这是最好的答案。”

    “我不用你哄睡觉了,晚安。”

    克洛诺斯在不远处传来平稳呼吸后,才逐渐睁开双眼,那双蓝宝石闪烁在夜色中,是说不清的情绪。

    其实两张床之间阻隔很多,中间人机灵过了头,又留了退路保持分寸,一个套间里有帘子有隔间,只是对魔法师来说太近,对智者来说太透明,那层木板和薄薄的纱仿佛从未出现过,他甚至能感受到对面传来的呼吸。

    睡梦中的少女,这是克洛诺斯从不要侍女之后,就再也没感受过的夜晚。

    ……感受并不好,他想,还是找个机会和辛西娅分开吧。

    但什么时候机会才能来到呢?

    昏昏沉沉中,他也就这样睡了。

    再醒来后,阳光已经透过窗。

    所有人对阳光都有种痴迷热爱,除了传说里生活在小角落的影魔法师们。

    克洛诺斯再起来后,第一想法是探探身边那女孩,第二想法是否定第一想法,再自省。

    人一生中的注意力有限,智者又是很需要精力的人,怎么可以在毫无利益的情况下,为其他人失神?

    克洛诺斯揉着银色长发起身,三两秒便打理妥当,法术刚落下,才往外面移步。

    辛西娅果然还睡着。

    醉酒好像对她带来很大的影响,但克洛诺斯低垂着眼,没叫醒酒汤也没做什么,在旁边等着女孩自己醒来,算是撒气。

    而躲在杯子里的辛西娅已经要把自己憋死,昨晚那一阵暖心咒下得神不知鬼不觉,想要解除却不容易,为了不让克洛诺斯发现,她甚至强撑着,脸都要烧坏了。

    后来居然真的失去意识,昏昏沉沉,醒来就到了早晨。

    现在,她也确实浑身乏力晕晕乎乎,可一想到这位智者昨天已经破例,她就觉得今天应该再接再厉——尽管破例的种类与她无关。

    但总比一成不变要好!书上说了,让温柔的先生无奈是一种美妙的体验,就算他产生了负面情绪,也总比始终如一的平和要好得多。

    辛西娅才不会像爱德华先生那样,守着一本书嚼,她看过卡佩城堡大半的书,也听过女仆们喜欢的故事和少年,一知半解的知识被她用了十成十,虚伪和真诚都是完整的,还真让克洛诺斯有些束手无策。

    好比此刻,她装作刚睁开眼的样子,相当刻意地“嘤”了声,双手伸出被窝伸了个懒腰,又放下来,才好像刚刚发现克洛诺斯:“咦?先生,早上好啊!”

    克洛诺斯看了她会儿,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早上真好,露卡小姐,”他合上书,笑问,“我们现在可以出发了吗?我认为我们还需要去一趟荒野岛。”

    辛西娅不解,她刚刚起床,脑子还是乱的,问:“您也觉得那里很美妙吗?”

    “是的。”

    首先,他感觉那里有很多秘密。

    其次,克洛诺斯喝下一口苦咖啡,面无表情地想,那个,只会贩卖假酒,只会带来麻烦的地方,真的很让人头疼。

    尽早解开秘密,尽早离开卡佩区域,还有,离开卡佩家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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