框架谈完,后面还有一系列琐碎的具体内容需要制动,定金尾款的支付方式、机器的交付时间、美国公司的建立……但这些都不急。

    艾波洛尼亚心情不错,合上书本,拎着可乐顺势站起来,又估计了一下最近工作量,说:“合同大约三天后能出来。”

    与托马辛诺的、基于威慑的黑手党分赃式合作不同,这次的跨国合作需要更文明、现代的方式。

    头上忽然一重,迈克尔把帽子搭回她的头顶,低沉好听的嗓音传来:“汤姆.黑根是法律顾问,等拟好合同后我会发电报回纽约。六十万可以通过瑞士的银行汇款或是现金支付,看你们的意思。”

    艾波洛妮亚对合作伙伴的上道很满意。

    “我们虽然是乡下人,但也不是草台班子。合同上会写明,将按照15%的方式收定金,尾款支付时间看你们的意思。”

    艾波洛妮亚开心极了,下半年的预算终于有了着落。原本她打算随便找个理由打发走这个美国人。现在——

    她望着眼前的男人,一席西服,棕色的西装三件套衬得人儒雅又英武,连白衬衫的褶皱都看起来可爱极了。

    这可是行走的六十万欸。她有了些新想法。一面向门边走去,一面轻快地说:“迈克尔,我们先吃午饭,下午带你去巴勒莫的工厂转转。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路过那盛满花的青花瓷瓶时,迈克尔看见她抽出一朵淡粉色的海棠,精美绝伦的仿真花落进胸前的口袋,像是童话里的小精灵。她恣意又快乐。

    艾波洛妮亚推开门,见迈克尔还站在原地,不禁回头问:“怎么了?”

    青年依然面无表情,但可能是西西里的日光中和了他的沉稳阴郁的气质,他看起来有些温柔。迈克尔问:“烟蒂和瓶子要带出去吗?”

    “当然,”艾波洛妮亚关灯,碎钻般的浮华褪去,她眨眨眼,“阿罗谢谢您的举手之劳,柯里昂先生。”

    *

    午餐非常简单,奶酪、面包配上一些切成薄片的香肠,艾波洛尼亚觉得这样太荤,不利于西多尼亚的健康,又用腌橄榄、后院种的番茄加黑醋拌了一道凉菜。食物的份量很大,在他们吃之前,西多尼亚便提前给雷默斯等人送去。

    饭前,艾波为迈克尔介绍了玛莲娜,她说:“斯科蒂娅夫人是我们的好友,她丈夫是退役士兵,他目前在警察局工作。”

    那是一个黑发黑眼的美丽女人,迈克尔承认她美得不似凡人,兼具母性与风情。但他讨厌艾波洛尼亚用那痴迷的眼神看别人,每当那女人说话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注视,仿佛那是绝世珍宝。

    玛莲娜也无意和他认识,只是朝他微微点了下头,权当打招呼了。

    吃饭时,迈克尔和吉里安诺的妻子说话,视线却一直落在艾波洛妮亚的身上。

    西多尼亚酸得掉牙。这是人之常情,坠入爱河的人,哪个不想和心上人尽可能多地相处呢?可她那蠢笨的妹妹,手捧着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书,时不时和玛莲娜小声低语,两人轻笑几声,就是不愿意抬眼看看对面的人。

    “艾波?”西多尼亚还是决定帮帮某个可怜人,“听说你们下午要去工厂?”

    艾波洛妮亚正和玛莲娜讨论达西的性格,玛莲娜认为如果不是财产和外貌,没有女孩会喜欢他。

    她分心回答:“对,去西面那个工厂。”

    “那附近的阿兰西尼炸饭团味道不错,等下如果回来的话,给我们带些?”

    “好的,没问题。”艾波洛妮亚回答完,又继续和玛莲娜讨论。她赞同玛莲娜的观点,但这世界上有几个人不是外貌协会的呢?

    “你可以顺便带柯里昂先生去海边转转,这几天天气不错,风景应该很美。”

    玛莲娜翻了一页书,艾波下意识地回答:“可能没有时间。我有多忙你应该知道的……”

    随即她反应过来,这是他们的合作方,不是可以随便对待的亲密下属。她终于把注意力从玛莲娜和书本间移开,冲迈克尔抱歉地笑了下:“如果从工厂出来还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去那边转转。”

    室内用餐她没有戴帽子,一头乌黑的秀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前,书本微弱的反光照上她鹅蛋似的精巧脸庞,看上去温婉又可爱。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话已经先一步说出口:“任凭安排。”

    西多尼亚无奈地叹一口气。

    用餐完毕,艾波洛妮亚主动肩负起洗碗的工作,站在小厨房的白瓷水槽前,用瓜瓤和肥皂擦洗碗盘。他们四人加雷默斯等驻防人员共用了三十几个餐具,琳琅地堆在水槽里。

    几个小伙子想进来帮忙,被艾波洛妮亚劝走。吉里安诺不在的时候,由他们负责后厨。现在没了活做,他们趁着空闲时间,站在露台上和迈克尔攀谈。

    哗哗地水流冲过碗盘,艾波闲话家常般对玛莲娜说:“下周二就要举办展览会了,这几天注意安保警戒,可能不太平。如果尼诺没空来接你的话,千万别独自回家。帮我看顾好这里。”

    玛莲娜一怔,点头应是。

    *

    吃过饭,艾波和迈克尔再次出发。

    一坐进车里,艾波洛妮亚便抽出胸前的那朵海棠花,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根大红的丝带,把花绑在了后视镜上。

    迈克尔看着她仰脖颈,微微倾身,费力地在将丝带缠上后视镜连接处。那脖颈白得透明,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那手指纤细修长,在红艳的丝带映衬下,显得非常漂亮,无端联想到可口的樱桃。他眸色渐深,不自觉地舔了舔牙,想要将她偷走的想法又一次泛起。

    淡粉色的海棠娇艳欲滴,柔美地搭在后视镜的黑色外框。艾波洛妮亚满意地打量了一下,用英语说:“这是我送你的新车礼物啦。在东方文明里,红色代表好运,祝你好运呀,迈克尔。”

    艾波本想说禄运亨通,但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英文词汇代替,只能干巴巴地重复好运这两个词。

    “谢谢。”迈克尔垂眸,敛去眼底的贪婪和不切实际的想法,轻声反驳,“这不是新车,是法布里奇奥搞来的二手车。”

    “喂!”艾波洛妮亚发出抗议,“柯里昂先生,尊重一下我的心意好吗?”

    迈克尔轻笑起来,胸腔震颤,仿佛悦耳的低音提琴。他发动汽车,无辜道:“我表达了感谢呀。难道要我说,尊敬的艾波洛妮亚小姐,请接收我最诚挚的感谢?”

    他刻意用英音,模仿英国贵族的腔调,逗得艾波洛妮亚咯咯直笑。

    黑色的阿尔法罗密欧轿车驶过石砖路面,轻松地在小巷间穿行,房屋的影子仿佛黑白交错的幻灯片,跳跃着照亮车内。

    工厂位于巴勒莫的西郊,毗邻港口,轿车拐过几道弯,绕过无数幢五颜六色的房屋,突然之间,道路的尽头,湛蓝的海水扑入眼帘。

    这是第勒尼安海,一百多年前北部撒丁国王通过这片海登陆西西里,又在这里出征,登陆南部意大利半岛,完成统一大业。如今,这片海已是意大利的内海,海面上飘洋着渔船与货船,沟通着首都地区与南部的经济。

    艾波洛妮亚早已摇下车窗,任由海风吹拂过脸颊,嘴里忍不住哼起了不知名的旋律。

    鼻尖是风带来的、属于女孩的好闻气味,迈克尔手搭在车窗,单手扶着方向盘,碧海蓝天,只希望这条路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永远没有尽头。

    远远地,标志性的高烟囱和高高低低的灰白色房屋出现在视野里,外围几幢斑驳石砖外墙彰显建筑的历史,在西西里的日光下,莫名充满蓬勃的力量。

    “那个是钢铁厂,”克罗切拥有一半的股份。艾波洛妮亚指着直入云霄的烟囱,隐下了后半截,又指着下方不远处一排排厂房,“那是拖拉机厂,边上墙上有黄色涂鸦的是我们的厂子。”

    如出一辙的灰白色建筑,唯一特别的是外墙上那巨大的人物半身像,像是版画又像是剪影,头发过耳的青年大拇指插在雕有鹰狮图案的金扣腰带上,露出八颗牙齿的闪亮微笑。是吉里安诺。

    “目前主要负责帐篷和遮阳伞的生产,年产量在一万件左右。这两样都有专利。客户是那不勒斯或是米兰附近的酒店,法国人偶尔也会来下订单。”

    灰白色的房屋越来越近,路人也逐渐增多。驶入工业区,大路两旁有不少残疾人或者老人坐在一种改装过的三轮车边。那车比寻常三轮车高一些,有一个遮蔽风雨的顶棚,棚内或摆着水果,或生着小炉子卖一些食物。

    “工人工资高于西西里的平均收入,这边又远离城区,没什么娱乐活动,因此小摊经济格外繁荣。”

    迈克尔问:“怎么没有孩子?”

    艾波洛妮亚看了他一眼,为他的敏锐咋舌,只说:“孩子都在厂里呢。”

    迈克尔便没有再追问了。

    艾波洛妮亚指挥迈克尔把车停到固定的位置,她说:“要靠边一些,不然等下卖小吃的摊子就没处停啦。”

    迈克尔对她言听计从。这女孩仿佛给他下了魔咒,那张玫瑰花瓣般的唇轻轻吐出几个字,他便四肢不听使唤地想按照她的心意办事。

    车一停,艾波洛妮亚像小鸟一样跳下车,轻巧地跑到工厂的实心铁门旁的小屋窗前。未等她说话,一道犬吠从未完全闭合的铁门内响起。

    迈克尔立刻关车门追上去。可已经太迟了,一条黑狗闪电般从门缝里蹿出来,向她扑去。

    那一瞬间,迈克尔全身血液凝固,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思考。

    “罗伯——”

    艾波洛妮亚半蹲接住了扑来的大黑狗,因冲击力稍稍后退小半步,一面躲避狗狗的狂舔,一面搂着它说:“小甜心,小罗伯,想我了吗?我也很想你呀。”

    门里走出一个身材瘦削、体态匀称的男人,与寻常西西里男人相比更白皙的橄榄色皮肤。他穿着一件上好的绸缎衬衫,嘴上是两撇电影明星似的小胡子,瞧着就是一个巴勒莫的花花公子。他张开双臂迎来:“我看到罗伯那么兴奋,就猜到是你来了。”

    艾波洛妮亚松开狗狗,惊喜地蹦起来。她握住男人伸来的右手,用力一拉,两人右肩相碰,左手自然而然地半楼住,同时轻捶对方后背。她开心地说:“阿斯帕努,好久不见。”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亲密无间的战友。

    迈克尔只觉得两人默契得刺眼。尖酸的怒火流淌在血管,后槽牙磨动,垂落身侧的拇指用力碾压食指关节,他强行将这种卑懦的情绪镇压下去。

    这次艾波洛尼亚没有忘记迈克尔,她开心地介绍:“这位是迈克尔.柯里昂,纽约柯里昂家族的小儿子,我们的生意伙伴。这位是阿斯帕努.皮肖塔,工厂的实际运作人。”

    皮肖塔时常往来那不勒斯、弗洛伦萨等地,操持那边的生意,昨晚刚被她叫回巴勒莫干活,只知道农机的事情泄露了,却不清楚始作俑者就在眼前。

    艾波洛尼亚也无意向他说明具体经过。按照皮肖塔的脾气,一旦知晓真相,定然会找时机对迈克尔放冷箭,那就不是合作是结仇了。她向伙伴解释:“柯里昂家族有意与我们开展农业机器全方面的合作,我带他来看看我们的工厂,给他一些信心。”

    期间,她左支右屈,一直在躲避罗伯对她双手的舔舐。皮肖塔呵斥了一声,兴奋过度的杜宾犬立刻垂下尾巴,端坐在铁门边,只用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艾波洛尼亚。

    这是一只残疾狗,曾是某个□□头目的护卫犬,在游击队总攻的那一夜,该头目心知死局已定,只能打狗泄愤。被他们发现时,罗伯奄奄一息,后腿几乎溃烂。是艾波顶着它的利齿和低吠,换药添食,因而对她格外亲近。

    艾波一时心软,想要开口求情,皮肖塔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似地,不咸不淡地开口:“等下他玩兴奋了你负责收拾?”

    想到这狗子兴奋过度导致的拆家行为,艾波咽下了想要说出口的话。她瘪嘴的模样,像只可爱的花栗鼠。

    皮肖塔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

    黑雾般的阴鸷与关节挤压的咔哒声,一闪而逝,等皮肖塔再看去,那人面色如常,嘴角挂着谦和的笑容。

    皮肖塔跟着吉利诺安在蒙特莱普顿起家,又在生意场上混了五年,早已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压下疑惑,面色如常地为这位来自美国的生意伙伴介绍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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