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摇摇晃晃,路过街市,路过乡间。伏在姑母腿上的熟睡苏锦安静的像一只毛茸茸的兔子,闭着眼睛更突显长而翘的睫毛。苏文茵轻轻地、轻轻地摩挲着她,像观赏一件宝贝,生怕自己打断她均匀的呼吸。

    自己可爱的小侄女啊!看着嫂嫂进门,看着嫂嫂肚子大了,看着她蹒跚学步,看着她牙牙学语。带着她玩,带着她跑,每次回娘家总要攀着脖子腻在身上叫姑母。哥哥对她宠爱到纵容,读书明理识字,请先生教工笔,教弹琴,临字帖。她爱哪行便去做哪行,不用顾忌姑娘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至于允许她在自己的书房里看杂书。天象、医书、易经、神鬼志怪,也都不过问。

    宅门里的治家固然重要,但在哥哥那里这些都不重要。哥哥讨厌存天理灭人欲的调子在自己女儿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哥嫂虽然无子,但却从不遗憾,给了她全部的爱。想到没出阁前的自己也是这般无忧无虑,想到要回那个地狱般的“家”,文茵不禁潸然泪下,轻轻的抚摸着她细软的发,心里默念着:“好孩子,长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日暮时分,“吁”一声长长的吆喝,马车渐渐停了下来,也让苏锦清醒了。来了自然先拜见长辈,跟着姑母,穿过月门,丫头婆子们簇拥着她来到明华堂前。苏锦来过几次,知道这是高家老祖母赵氏的院子。却看见赵氏和几个姑娘、丫头,一群人已经在门口迎着了,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比如那个眼神凌厉,一直瞪着她的姑娘,高家的大小姐高盼儿。

    “嘱咐人一早去接,现在才到,快随我进屋。”赵氏热络的抓着苏锦的手,边走边说。早有下人布置好蒲团,苏锦恭恭敬敬的跪下磕头:“我母亲问老太太安,母亲说本应该亲自探望,只因前日父亲身子有些不自在,母亲要服侍汤药,还有家中一应事务走不开,故不能亲自前来,让我问老太太康健。”说毕,又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

    “康健康健,你母亲有心了。你父亲才升任了尚书,必定是累着了。好孩子,起来,快起来。看看这通身气派,知书达理,真真是高门显贵的官家小姐。再看看咱们家这几个丫头也就比贫苦人家强些吧!”老太太笑呵呵的说了一通,拉着苏锦的手要上座。

    高盼儿的手死死的绞着帕子,从苏锦踏进这个家门脸色冷的像挂了霜。她的生母柳姨娘眉毛画的极细,薄薄的嘴唇。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牵着自己宝贝儿子的手,换了个热络的表情:“鹏举,快来让苏姐姐看看,我们是不是长高了。恭喜夫人,恭喜小姐,舅老爷高升了,改日让鹏举上门给舅老爷磕头,先生都说咱们鹏举最是聪明,来日有舅老爷提携,必定会大鹏展……”

    “闭嘴!疯疯癫癫,没规没矩,还不让孩子们叫姐姐。”赵氏瞪了她一眼,吓的柳姨娘赶紧噤了声,怯怯的低下了头。

    满眼望去哪个有妻有妾的人家,有老太太和夫人在的场合,轮得到一个姨娘说话。也就是她这府里没当家男人了,这一儿两女都是她肚子里养出来的,正头夫人苏文茵无子又懦弱,老太太虽刻薄,却是和她一样由妾抬起来的。柳姨娘甚至想着,现在的老太太也是未来的自己,所以才养成这肆无忌惮的样子。

    苏文茵从进了大门就不言不语,冷若冰霜。一个姨娘都敢这样放肆,是谁给的胆子。苏锦是外人,苏锦的父亲她的哥哥刚升了官,做做样子给外人看吧。她虽没用,但又不蠢,几年的宅门历练,再也不是那个傻乎乎的姑娘了。这样没规矩的事情在高家已经习以为常,这一家子演戏她真的看够了!

    柳姨娘自觉下了面子,不停的撺掇着儿子:“叫啊,叫姐姐,快叫啊。”高鹏举偏就不给面子,也就小几岁的样子,脾气性格特别执拗,大声的说:“蛐蛐儿,我要蛐蛐儿,赵三儿都有,我却没有。我就要我就要,不买我就不起来……”

    说着哭喊起来,涕泗横流,躺在地上撒泼打滚。簇新的豆绿色缂丝锦袍在地上磨出了花,染上了灰。挺大个男孩子,个头快赶上苏锦了,忽然倒地不起,着实把苏锦惊到了。老太太急的用拐杖不停的敲打的地面,骂道:“缺管少教的孽障,客人在就撒泼撒痴,说出去还大家公子,没得让人笑话。”

    “孩子不过是要个蛐蛐儿,也是那赵三儿撩拨的。早答应他也不会闹这一出子,好孩子,可怜娘没用,连个蛐蛐儿都做不了主。”柳氏说着要抹眼泪。

    “买买买,今日便去找人帮你寻了来。”众丫头婆子一拥而上,拉的拉,扯的扯,好不热闹。苏锦想笑,却又不敢笑,知道高家的独苗惯的厉害,却不知道骄纵成这样子。

    这时却被人轻轻的拉了拉袖子:“姐姐。”高双儿怯怯的叫着,撒花烟罗衫,珊瑚色米粒大的坠子,她不出众却很温柔到有些怯懦,苏锦高兴握住她的手。

    苏锦天生同情高双儿,虽然她也是高家小姐,可是和高盼儿比,只怕是高盼儿的丫头也要比她凶些。姑母为数不多提起的就是她,她是高鹏举一母双生的姐姐。容貌没有高盼儿出众,又不爱说话,上有头生长姐,下有独生弟弟。夹在中间的高双儿没人重视,从小就被高盼儿压的死死,有好的东西也先紧着姐姐弟弟挑,她习惯了也没有任何想法,仿佛就应该如此一样。

    怯懦卑微的性格,让她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越自卑就越不受待见,提起二姑娘,就是笨嘴笨舌。姑母唯一提起她就叹气:“得了个男孩,像个凤凰蛋似的。打卦、算命、测字,起个名字使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事。姑娘家就没人看了,双儿双儿,就是希望两个都是儿子。”

    “给,给你,拿着。”苏锦塞给她一个泥人,小人捏的惟妙惟肖,憨态可掬。高双儿第一次见,眼睛里都是喜爱,双手捧着,虽是小玩意,却无比珍惜。

    “给我给我。”高鹏举劈手夺过,胡乱的看了眼,然后“啪”的扔在地上,哭闹起来:“不好玩不好玩,蛐蛐儿,我要蛐蛐儿。”吵着闹着冲了出去。

    “追啊,快去追,别叫他跌倒了。”赵氏焦急的喊着,一群这丫头婆子追赶出去。没人在意碎掉的泥人,没人在意高双儿心里的有多难过。望着那堆碎陶土片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高盼儿看着跑出去的弟弟,再看地上的碎渣滓,看着乌烟瘴气的场面。她睥睨着这一切,然后发出和柳姨娘一样的冷哼。

    “哼!,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世面。”

    高家大小姐挺直着背,缓缓的走过来像只高傲的孔雀,冷言冷语的讥讽着妹妹。凌厉的眼神也扫过了苏锦,带着丫头翩然离开。苏锦本来想说“我也给你带了一个。”听她言语里的不屑,张张嘴也就没说出口。只是一直不明白,高盼儿为什么会对她有如此敌意。不过是个客人,过几日就走了。若男每次来都有说不完的话,同样情况,如果有人来她家做客,只怕要开心死了。

    第一日就这样潦草的过了,二日清晨,高盼儿和高双儿来请安的时候,丫头还在给苏锦梳头。两个姑娘垂首无语,默默的候着。婆子说她们还没吃饭,苏文茵这里正好摆饭,留她们一起吃。高双儿自然愿意,偷偷用眼睛望苏锦。高盼儿则不然,冷冰冰的说:“祖母给我留了饭,一早便让我到她那边去。”苏文茵知她孤傲,心思重,便不与她理论,点头让她下去。

    千层糕,三丝包子,鳝丝羹汤,八宝小菜,血糯米粥,鸭油烧饼。林林总总有七八样子,高欢儿埋头吃的香甜,旁边婆子丫头给两个小姐布菜。苏妈妈抱怨:“这群乌鸡白眼的刁奴,肯定克扣二姑娘的份例了。阖府只把个爷当星星,可怜老实的二姑娘。夫人不知,三爷昨儿才得的蛐蛐儿,竟要一百两银子,置几亩薄田不好吗?就是小丫头子也能买几个了,正经事不做,这份家业早晚折腾空。”

    苏文茵怎会不知道这些,但是哪里又管的了,只求她们不来烦她。

    “双儿,我问你,你院子里服侍的丫头有几个?”

    “现在服侍的是文喜,扶翠,彩凤和吴妈妈。姨娘说够了,劳烦母亲挂心了。”她总是中规中矩,懂事的让人心疼。

    “三爷不说了,都是姑娘,怎么大姑娘就配四个丫头两个婆子呢,可见是十个指头也有长短,心也太偏了。”苏妈妈听了直摇头。

    “你哪天想了,就到我这里来,丫头不够也跟我说。”

    “谢母亲,双儿知道了。”高双儿越懂事,文茵就越心疼她。

    “母亲,你这里的糕真好吃。”

    “好吃也不能多吃,吃撑了闹肚子。回头你走的时候包一些带回去,想吃了让吴妈妈告诉小厨房给你做。”

    “许久没见吴妈妈了,上次还是过节的衣服找不到了,丫头们才央她过来问问。”高双儿眨巴着小眼睛,边吃边说。

    “夫人不知道,这吴婆子架子大的很。上次来把服侍二小姐的丫头骂了个遍,骂丫头子们不尽心弄丢了小姐的东西。她倒不是吃酒赌钱,她在外头做点小买卖,有个杂货铺子。就算是家里的生意,服侍小姐才是她的本分。可怜咱们二姑娘没人管没人问,老夫人和姨娘的心都在大少爷身上,哪有时间管二姑娘。就是站在眼前也看不见,便宜了这婆子,欺负小姐没人管,可劲儿的在外面浪,只顾自家生意,本分倒是忘了。天晓得她做生意的本钱哪来的,像个耗子似的,连吃带藏,倒有脸骂丫头,可怜二小姐被她算计的差不多了!”

    她何曾不知道这其中关系,她进府的时候,吴婆子还只是灶上的。才多久就从灶上拨到了姑娘屋子,成了服侍二姑娘的婆子。还不是走了柳氏的路子,逢年过节给柳氏供奉一点没错。也怪这柳氏,满脑子都是儿子和银子,丝毫不过问二姑娘的事情。

    为娘的不管不顾自己女儿,这才任由老奴欺负。这些老婆子一双势利眼看的明明白白,只拍柳氏的马屁。有了柳氏撑腰,现在越发猖狂了。苏文茵只是不说话,她看够了这些。刁奴欺幼主,也就高家这样乱了礼法的才做得出来。现在当家的是老太太,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都不能做。由着她们闹吧,闹到多晚算多晚。

    “母亲,老太太说了,这几日叫我和大姐姐不要去学堂了,苏姐姐来了,让陪她逛逛咱们家。”高双儿还要第二碗羹汤的时候,被苏锦阻止了:“妹妹,好东西要慢慢吃,一次吃够了,下次就不想吃了。”

    苏文茵和苏妈妈一起笑了,高双儿有些不好意思:“苏姐姐,你懂的真多啊!比我姐姐知道的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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