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冉冉 ,火光正旺,噼噼啪啪。此刻外头正在大宴宾朋,高朋满座,热闹非凡,院内却是难得的清净。

    苏锦独自坐了很久,稍微动一动,小手便摸到了撒账的果子。枣子、花生、桂圆、莲蓬子,果真是‘早生贵子’,样样都是好兆头。

    “姑娘,咱们看到天家赏的珊瑚树,足有八尺!人都讲是龙宫宝物。还有那一斛珠子,又白又亮,一颗有八分大,正宗合浦南珠。”

    “果然天家都是好东西,不是天家垂怜姑娘,咱们哪里见过,姑娘真是好命。”

    “那自然,如今周家上上下下议论的都是咱们姑娘的添妆。别说咱们没见过,就是他落金叶子的周家哪里又见过?天家的添妆啊,一缕麻都是脸面!”

    “对,以后有敢欺咱们娘家无人的,没门!”听云听雨叽叽喳喳的聊起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偏林初兰和人两样,绝口不谈添妆,悄声询问:“姑娘,用些栗子糕吧!昨晚就空着,今日又闹了一天,水米未沾,这……”

    这如何撑得住呢?不由叹气。

    此刻,唯有林初兰心疼她。丧母失怙、寄人檐下、看尽冷眼。又有青梅竹马,别恨离愁,临了又遭受惊吓,哎……

    小小年纪饱尝艰辛,万种心事,又能予谁言呢?别人看的金窝福地的世家小姐也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倒盏茶予你,哪怕略湿湿口呢?”

    苏锦只是不说话,沉重的凤冠压在头顶,不光抬头费劲连带着脖颈酸痛,坐了很久越发的昏沉了。

    不对不对,新妇,新妇呀,这都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这该怎么说呢?

    嗐,老脸一红,又往前凑了凑,伏在耳边低声私语:“那避火图,若姑爷夜间要……”

    呼啦门开了,周彦邦的顶着一张阎罗脸阔步而来。甫一入内,烛影摇晃。挺拔的身姿,投下一大片阴影,唬的林初兰和丫头们皆是心上一惊。

    虽说也是是一身喜服,虽长身玉立,可是这神情着实吓人,让人不敢言语。体己话被硬生生打断,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

    周彦邦稳坐床畔,就这样揭开盖头,迎上她同样清冷的面庞。她没躲,也没羞涩,只有茫然和木讷,看不出任何喜色。

    眼前一切都清晰了,她痴愣愣的望着他,她的夫君,陌生而疏离。

    谁能想到,新婚夜,新娘如此镇定,反而诧异的是他!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与他所想不同,没有娇羞,没有垂眸,她就这样直视着他。虽盛装扮饰,娇艳如画,却有掩不住的苍白憔悴,红肿的眼泡预示着没少哭。顶着繁复华丽的高髻,却生着一张稚嫩的脸。

    小小的人套在层层叠叠的服饰里,她在想什么?他看不透,虽然肩并肩挨着,如此亲密却又遥远。

    檀郎?谢女?解缨结发,生死不离?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忽然被委以重任。周彦邦忽然察觉,一种古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姑娘。”

    直到林初兰轻轻唤她,她才看到他递过来的高脚荷叶杯。茫茫然接了,才发现屋内站了好多人,可她只认得姨娘和自己的两个丫头。

    “一朝同饮合卺酒,一生一世永缠绵。”

    唱词的喜笑颜开,丫头们笑语盈盈。周彦邦仰脖而尽,苏锦略沾沾口就被他夺了过来,代她一饮而尽。

    “哈哈哈,咱们大爷心细起来,还真是……”

    “爷们成了亲,自然体贴起来,不用教。何况咱们新夫人娇花一样的美人,谁见了不心动,是大爷又不是佛爷!”

    不苟言笑的他,一时如此体贴,一屋子人看西洋景似的,又是哄堂大笑。

    人散了,夜深了。红烛晃了眼,灯花迷了睛,兰麝焚香,熏香沐露。月中嫦娥羞妩媚,红绡帐里卧鸳鸯。

    努力的将自己缩成一团,往里再往里,远些再远些,只恨床太小。

    锦被中她赤、裸着后背,青丝披散着,紧张迫使她不停的揉搓着麒麟送子的红色肚兜。这一方天地里只有他们两个,她好怕,和一个叫夫君的陌生人!

    “啊,做什么?”

    他的手刚一触及她的肩膀,她吓的立刻缩了起来,仿佛一条冰凉的蛇爬上脊背躲闪不及。

    痴话!周彦邦无奈却又不耐烦,略略惹她一惹,又恐她啼哭不止,他最烦妇人哭闹。

    总归要经历这遭,便使起猛性,烦絮到了半夜,一把搂入怀中,压在身下,扯断了衣物。

    “不、不……”

    惊慌、紧张伴随恐惧,黑暗中她努力瞪大眼,却始终看不清他的面目。男人兽一样匍匐在上,仿佛要吃了她。

    啊!一声闷哼,玉指登时发力,死死绞紧百子床单,生涩的泪眼角倏忽滑落。

    稚子,儿童,少女,过眼云烟,刹那转变。

    好疼。

    长大了,苏锦真的长大了。

    很快,非常快。

    没有爱抚,来不及嘤咛,没有温柔,更无论缱绻,留给她的只有粗鲁和疼痛。

    像大定小定,像下聘,像订亲,像拜堂,像绾发,只是成婚中的一个仪式,像完成一个任务。

    这一切和感情无关,是他们必须要做的,苏锦就这样懵懂的度过了自己的初次。

    事后她想,如果当时他能再轻一点,再慢一些,是不是她就不会那么惊慌失措。甚至她想,怎会有人留恋此事,于她简直是折磨!

    “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

    “檀郎谢女”

    天家的匾额上说的是谁?这诗句里写的都是谁?苏锦努力的想,想的头痛欲裂。

    一从别后各天涯。

    桃叶渡,杨柳风,宋清平在渡口等了很久。踟蹰、徘徊,不停的张望,等不到了……

    黄昏薄雾,意气风发时以为自己成千秋大业,如今看来,一无所成。

    江上聚起缥缈的白雾,一叶孤舟飘然驶过,若有似无,仿佛行驶在云中。

    夜航的孤舟挂着红灯,在烟波浩渺的江面上如世间的尘埃。舱内唯有如豆的灯火,映照着他瘦削的面庞。

    江风吹过,烛影恍惚。灯花爆了,一跳一跳,暗影中黑布包裹着的青瓷罐子寂静无声。

    孑然一身,他如今孑然一身,带着书匣和父亲的骨灰并一叶扁舟黯然归故里。这之前的人生仿佛一场梦境,京城、尚书府、学府、科场、考功名……

    如今大梦初醒,方才看清,这才是他真正的归宿。不过一介草鞋布衣,还妄想她……

    尚未赴任即丁忧,天家的殿试也因父亲的丧殡而错失。丁忧三年,这三年朝堂如何变幻,人才辈出,早有人顶替了他。三年后还有没有他的位置,不得而知。

    那么如果没有一席之地,那么书斋里当个先生也挺好。这样平淡一生,她与他更是云泥之别,从此断了对她的念想。

    宿命,宿命如此。

    想到这些宋清平无可奈何,千种心事,唯有自渡。随着上下浮动的小舟而昏沉,他伏案,似梦似醒。

    他记得当日离开时的恍然不知所措,戚戚然如丧家之犬。街上人声鼎沸,可他却不知自己是谁该去何处。

    ‘元朗’

    ‘我儿’

    ‘清平’

    ‘哥哥’

    船遇浪涛,猛然颠簸。猛然惊醒,真正惊醒他的却是那声,哥哥……立刻攥紧了那只荷包,如今他只有这个了,那是他残存的梦。

    窄小简陋的书案上,研磨提笔,这是多年来最娴熟的动作,该写点什么呢?

    “海棠影下,子规声里,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如今的他也只能卖弄诗文,可写这些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呢?

    他不应该再怀念,他不应该再有念想。他应该写‘白首共老,琴瑟和鸣’,应该写‘螽斯衍庆,良缘夙缔’,祝贺他的妹妹喜结良缘。

    他当然记得,农历三月初十六,宜嫁娶,妹妹的好日子。此时此刻是她的洞房花烛时,他有丈夫,有公婆。他夫家是名门望族,簪缨世胄,正与她世家小姐的身份般配。

    所以为什么还要去想,写这些又干什么呢?

    恼怒之下奋而起身,揉皱宣纸,扔进江中。紧接着,连带着手中的笔一并扔掉。

    茫然寂静的深夜中,他感到深深的无力,原来他什么也没有!虽分薄缘悭,但他惟愿那人对她好,无论是谁,对她好,仅此!

    雾气越聚越浓,江山船上传来咿呀的歌舞声,宛如海市蜃楼中的仙世,美的不真实。

    “前头就是洞泾码头,公子不下来耍耍?这里的姐儿最是骚、浪,遇到公子这样的俊俏儿郎,就是倒贴银子也要与你睡上一睡。她们无亲无故,似无根浮萍,自在一天是一天,真正的快活赛神仙呀!”

    篙夫站在船头咧嘴大笑,露出黄黑的板牙,瘦小粗糙的体格精壮有力。

    “俺也载过许多读书人,他们耍起来,比俺们会玩。还会吟诗作赋,惹得花姐们心肝颤。公子这一路竟像那庙里的泥胎不动凡心,定是家中有夜叉婆,想是不敢。俺可要下去耍去了,人活一世为了什么?”

    是啊,为了什么?他生来就披枷戴锁。父亲在时,为了家族传承,诗礼世家,为了家国抱负,天家基业,更为了黎民苍生,独独没有为了自己。

    如今他就是没有根的浮萍,飘到哪里是哪里。却依然背着那块枷,妓子们也比他洒脱。

    并不是所有人的良宵都是苦短,苏锦的煎熬才刚开始。

    她起热了,软绵绵的身子像抽干了所有力气,身似腾云,如踩棉絮。可

    她今日作为新妇,要拜见和认识周家阖族的长辈和晚辈,这顶顶重要呀!

    过五关斩六将,后头的不论。这前头的第一关,就难住了她。成婚的第一日,她甚至没力气服侍她的夫君穿戴洗漱。

    太不称职了,从昨夜到今朝,他冷眼观察,心中不满如乌云般积聚。

    不能就不能吧,他早已准备妥当,她却恹恹的坐在镜子前梳头,还是她自家姨娘把昏沉中的她叫醒。

    “夫人,今日要认亲,要行大礼,强撑着些。”

    她极不耐烦的挥手摇头,可又想到已是他人妇,已然失去闺阁女儿任性的权利。

    早膳时,林初兰不停的给苏锦布菜添汤,仿佛还是闺中女儿。

    两个人对他都没有表现出丝毫关心,连春蕊都看不下去了,给了个台阶。

    “咱们府上小菜腌的好,那碟子糟鲥鱼爷最爱吃,夫人夹给爷尝尝?’

    不停地递颜色,不停地暗示,可她木愣愣的,只是不动。

    给台阶不下,春蕊闹了个大红脸,尴尬的不行。

    而他呢?他只是不言语,自顾自的吃着,本来生冷的面孔更加看不出表情。

    亦步亦趋的跟着他,走起路来像踩在棉絮上,好几次都是姨娘扶着才没跌跤。

    周彦邦四平八稳的走在前头,看她如此不禁侧目,继而放慢的脚步。他的细心她体会得到,自知作为新妇她是不合格的。但是没有办法,只有强打精神撑过这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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