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摇摇晃晃,夜间下起了急雨。一人独守的祖宅里宋清平彻夜难眠,消瘦的肩胛骨伴随着咳嗽声震颤,气息吹乱了烛影。他搁笔,用手护了护。茶冷了,雨急了,一阵风来,吹的窗扇哗哗作响,绵密的雨雾打潮书案。起身关窗,却被黑暗中静谧的小院儿吸引,背手孤立窗前,万物都淹没在黑暗中。

    她好吗?

    潮冷的掌中,荷包暗淡了光泽,‘噼啪’宋致轩牌位前的灯花爆了一下。宋清平回眸,屋子深暗的尽头是父亲的灵牌,像地狱里伸出的眼睛监视着他,时刻警醒他“不许逾矩”“不许有妄念”“你不配”,死也要掐断他思念的苗头。潮湿的空气中,回忆、现实如丝带般紧紧缠绕。一场梦一样,时空转换,宋清平在这个从没来过的祖宅已然居住月余。

    也是这样的烟雨中,暮色中一乘小舟载着几个箱笼,那是宋清平所有的家当,他第一次探出里舱,温柔的明眸打量着这片陌生的‘故土’。傍山脚的薄雾朦胧了景色,雨巷、纸伞、乌篷船,如画的江南,烟雨蒙蒙中一丝丝的哀伤。

    粉墙、青瓦、马头墙,青苔布满房檐,莲花纹样印花屋檐下,雨水淅淅沥沥宛如绵延不尽的愁绪。这里有他没见过的景致,杨柳依依温柔婉约,这里不同于京城的干燥,连雨绵绵潮湿闷热。

    南浦,是父亲鲜少提及的故乡,他只在父亲的家信上见过。嵊浔县南浦宋氏,第二脉宋致轩有子宋清平,庚寅年二甲第十三,进士及第。他和父亲仿佛飘着的风筝,而这里就是牵着他们的线。

    他的记忆一直在尚书府,仿佛京城才是故乡,这里倒像是他乡。‘这里’带给他很多新奇,关于父亲关于母亲。他看到了父亲成长的小院,古旧的书案,他幻想着当年父亲如何怀抱襁褓中的他远离故土。蛛网缠绕的纺锤,也许母亲一边纺纱一边等着父亲归来。

    时光倒流,如果父亲不那么醉心功名,会不会母亲不会过早劳累而亡。会不会他有诸多兄弟,永远也不会离开这里,偏安一隅,闭塞却也无忧。那么他将不会见识到京城的繁华富庶,不见如此靠近权力的顶端,被耀眼的前程牵引着,壮志踌躇。

    尚书府于他可望不可及,对那女孩更加天方夜谭。命运之手翻云覆雨,本该庸碌一生的布衣,有幸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如今看来,亦喜亦忧?是劫是缘?皆不可知!

    宋清平轻叹,把荷包放回衣匣。匣子中浆洗的发白的竹节布长衫虽旧却整洁,棱角分明摆放整齐。宋清平片刻怔忪,似懂非懂,难以言表,倏的关闭匣子。江南的夏季潮湿闷热,急雨骤停骄阳似火。宋清平睡的不好,蚊虫燥热,暑气蒸腾。屋内着实待不下去,踱步至庭院,枇杷树郁郁,爬山虎葱葱。闭目呼吸着,深深绿意给疲惫的精神带来一丝松绑。

    “二叔。”六七岁的男孩,撞的大门哐啷作响,呼哧呼哧的冲了进来,虎头虎脑的扬起笑脸,露出缺着的门牙。

    “娘新制的芡实糕,让我带来给二叔尝尝。娘还说,艾叶驱虫降暑,煮水擦身,祛痱止痒。”孩子跑的大汗淋漓,说话时还气喘吁吁,心急的恨不得一口气说完。

    宋清平端出青瓷花碗,紫色的葡萄渗着水珠,望着就解暑。男孩儿不等人让,抓起一把往嘴里塞,孩子心性淘气又可爱。“总角之宴,言笑晏晏”说的可不就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慢些,井里才拿出来,吃急了闹肠胃,你娘要捏鼻子灌你苦药汤子。”说着宋清平浸了一块帕子,擦拭男孩的额头。

    “成儿,这糕我尝尝便罢,剩下的你还带给你娘。”

    “娘知你会这样,所以带的不多,还有一碟子鲜荸荠请二叔尝尝鲜。”篾编方形提篮里,陈旧却干净,提手处油亮。宋清平揭开盖子,素瓷碗里满满的堆叠着糕,另一只碗里则是冒尖的荸荠,表皮乌黑油亮,心中感叹,这还叫不多!

    “嘻嘻。”男孩坏笑着劈手夺过荸荠,小手灵巧的拨了个干净,露出白嫩嫩的肉实复又递给宋清平。宋清平有些尴尬,他虽祖籍是南省,却一直生长在北方,这东西到没见过。想是男孩见他拿起来就往口中送,所以取笑他。宋清平不以为意,往他跟前推了推:“你吃。”

    “娘要打的。”孩子眼神怯怯的,宋清平只好哄他:“咱们一起吃。”

    “好!”听到这里,宋玉生欢呼起来,开始了大快朵颐。如此美味的芡实糕,刚蒸出来时冒着热气混合着蜜糖的香甜,他馋的口里不停涎水。眼见着娘就不停的往篮子里装,眼见着都笼屉里都空了。还交代他送了就回,不许吃,这样好的东西,一年也就吃上一回!他急的都要哭了,娘说,给他留了……

    宋玉成吃罢便要走,宋清平苦留不住,让把葡萄带走也不肯,只说娘会打。小鬼头眼看出门,却兔子一样钻到房里,迅速把他衣衫塞进篮子里,一溜烟跑个没影。宋清平哪里拦的住,只好作罢,心知这是嫂子的意思,心中不胜感激。

    在嵊浔县南浦,宋氏是名门,祖上最高为过密云州知州。是名门却不是望族,受反诗案影响,到宋致轩已是没落。第二脉是宋致轩,那么宋致久就是第一脉,兄弟两个一个故去一个离家。宋致轩一子宋清平,宋致久一子宋清辉。宋清辉颖悟,一次乡试便中秀才,本以为家族发达兴旺指日可待,却不想得了肺痨英年早逝,只余妻冷氏和幼子宋玉成。

    宋清平回乡当日,冷氏便来大哭叔父一场,后来的这些日子,冷氏对他极其照顾。只是碍于叔嫂,却没见过几次,一直都是宋玉成跑来跑去来往通传。母子相依清苦,却总记挂他。冷氏隔三差五打发宋玉成或送吃食,或送衣物,节气时令,端午来插艾,夏至送了碗凉茶。这份细心宋清平一直想着报答,他想以后不管在哪里为官,嫂嫂和玉成他都是要供养的。

    只是一所小院,一间灶房两间卧房,粉墙上的一副楹联,体现出这个贫寒的家里还有些诗书气的。如豆的灯光下,冷氏正在纳鞋底,她在给宋清平做鞋。她帮他洗过鞋,便偷偷的画个脚样,葛布裁剪好底一层层纳底,鞋面绣上海浪纹,对,就这样!

    冷氏心中有主张,手中针如飞,细致耐心。夏日里屋子里闷闷的,冷氏满头大汗,却不肯丢手。时不时停下来的给儿子摇摇扇子,驱赶蚊虫,母子灯下闲话。

    “成儿,送去的东西你叔叔可还用了?还可口?”

    “咯咯咯”宋玉成未言先笑,冷氏心中罕讷,忙问:“难道你叔叔不喜欢?”

    “娘你说二叔比父亲还厉害,可却连荸荠也没见过,今日带着皮就要吃,好笑好笑!”原笑的这个,这孩子!冷氏松了口气,也笑了:“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乡里这些不稀奇,他是京城来的自然吃食风俗皆不同。点大的人还嘲笑二叔,讨打!”

    “怎么不厉害?先中了秀才然后是举人,后面才是进士。成了进士,就能入了殿选,见到天家,做大官了!你二叔是进士,你父亲是秀才,你说谁厉害?娘还会骗你?别说咱们南浦就是整个嵊浔,你二叔也是大拇指头数第一的。我儿长大做状元骑高马,像二叔一样。”

    说到此处冷氏心中满是骄傲,那荣耀好像在夸自家丈夫。一辈子没出过南浦的她,嵊浔在她心中已经很大很大,再大的她没见过也想不到。

    “咱们镇上的郭举人也没见过天家吗?”

    “嗐!”冷氏极其不屑:“他跟你二叔比,提鞋都够不上。想那郭举人胡子白了好容易才中,得知消息后激动的差点中风,真是个笑话!你二叔来时,知州亲来送匾,况又那样年轻……”说到此处,已然羞怯不已,没人注意到红晕悄然上脸。她为何骄傲,为何攀比,又为何羞怯?

    为掩饰忙转换话题,又问:“你二叔身子可好?还听到他咳嗽?”

    “还好,就是像个麻竿子。”那么下次炖些软烂的肚肺汤补一补,冷氏脑海里立刻蹦出办法。

    “二叔还说了什么,可问起我?”冷氏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仿佛喃喃自语。她得不到回应,因为儿子睡着了。睡梦中翻了个身,还咧着嘴角笑,甚是香甜。夏季炎热,宋玉成只穿着赤红的棉布肚兜,冷氏小心翼翼的给儿子裹上肚皮。

    孩子睡了,冷氏才从玉成娘和秀才娘子做回了冷素云。烧水泡澡,洗去一日的疲惫。这一日的疲惫,在成儿带回‘二叔’的消息后,消失殆尽。每次玉成回来,冷氏总是仔细的打听关于宋清平的一切细节,孩子哪里知道母亲的心思,自然有什么说什么。

    浴桶里的冷氏闭目冥想……

    自从京城里‘叔叔’来后,她眼中的有了光心中有了念想。初见时彬彬有礼,气度不凡的少年进士。修长白嫩,骨节分明手指,抱拳作揖唤她嫂嫂。他声音真好听,柔和坚定。他的手好嫩,白净整洁,一看就没做过苦力。他性子真好,不急不躁,云淡风轻。

    所以,她爱给他浆洗,爱嗅他长衫上的味道。她不嫌腌臜,甚是觉得淡淡的幽香,那是属于他身上的味道。他不给她,她就让玉成硬抢,每次看到玉成带回的衣物她都异常欣喜。偶尔会从衣物中掉出碎银,冷氏心知,这是他对她的照顾。他从不直说,怕她面皮薄过不去,只暗暗的贴补,这份细心冷氏都懂。

    是从何时开始不对了呢?是那一次抱着他的衣物深深的嗅,动了性乱了心开始吗?她连梦里都是宋清平的消瘦的面孔,滚动的喉结。

    叔嫂啊,不可能,配不上,要死啊!她知道她跟他绝无可能!

    水不烫,身子却异常燥热。膀子揉搓红了,大腿根掐紫了,心里的火久久不平。不不不,冷氏努力的控制自己。她蓦地睁开眼睛,潮红的面颊仿若滴红。蒸腾的雾气中,冷氏毫不犹豫的舀了瓢冷水直头浇下去,浇的透透,狠狠浇灭不伦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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