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一天的喧嚣,周府的夜如此静谧。白日里花团锦簇的周府,像沉睡的猛兽,俯卧大地。可有人没睡,有人醒着,有人算计着,有人哭泣着。如同夜幕下的暗涌,周家从来没真正平静过。

    这是何夫人留宿的最后一晚,款待到下晚才归。何夫人喝了酒,可她清醒的很。想到白日里,小媳妇哭闹,破了余氏金身,让她端不住。她就想笑,她就开心,真真是好戏,没白来一场!皇亲国戚,平民百姓,装什么大尾巴狼,一样,都一样!

    连日来的应酬赔笑真的使她太疲惫,恭维、巴结、塞银子、看脸子。所受揶揄难以言表,求人真难!索性有了眉目,何夫人微眯着眼睛休息。夏婆子端了茶汤,关门闭窗还不忘四下张望,巡视八方,确定无人时,甫开口。

    “三万两银子,另外象牙、玉器各色摆件。妆花、织金、杭绸、苏绣、云锦各色绸缎各十匹,刁婆子都收了。另外打点她的又加了一百两,老刁婆一张褶子脸笑开了花。这府上真是判官要金,小鬼要银。这些年,光这老刁婆子敲了咱们多少!”

    何夫人冷笑:“一代做官九代绝,无官不贪。这些做官的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没靠山生意难做,谁叫咱们受制于人!罢了,收了银子她必然要为我儿张罗人家。只求我儿寻个官宦人家,高门大户的也弄个诰命当当。没得给这些蠢妇们踩在脚底下,也不枉我在这装疯卖傻!”

    “要不怎么说,十个梅子九个酸,十个官儿九个贪。咱们明儿家去,夫人安置吧。哦,对了,余氏提的那盆景打发人押送了来。她可真是,馋痨鬼没个饱,没她不要的!”

    夏婆子将要退下,又想起什么,凑到耳边。何夫人瞌睡虫上身,哪有心情听她讲,含含糊糊的交代:“那小蹄子给了人家便是人家的人,老太爷不行了,周家要卖要送,死生由他们,与咱们何甘。想她娘一个婊子,她能混到到周府上吃香的喝辣的,还不足兴?不过是个外头养的野种,头茬心没操完还要操二茬心。石头缝里寻草籽,你闲得没事干了,同她啰嗦什么,理她作甚!”

    一通抢白,主子的心思她立马明白。夏婆子端着茶盘的手明显抖了一下。

    “好妈妈,亲妈妈,小霞见了你像见了亲人一般。”明姨娘拽着裙角不松,恸哭着陈情:“我无亲无故,满腹的心思只能说给妈妈。初来这里人生地不熟,家中人多规矩大,错了一步都要被婆子指点。这都不怕,只是见到老太爷甚是害怕。他、他那样老,就是个骷髅架子,眼窝子凹下去像两个窟窿,身上一股子臭气。一时有气一时无息,发病时日夜哀嚎,抓着我不放。守着他像守着一个死人……妈妈我怕!”

    那就是个死了没埋的!日夜守着,谁不怕!花骨朵一样的年纪,送来给活死人陪葬,好好的女孩儿和灵前纸扎的童男女没区别!

    “可就是这样,小霞服侍老太爷一刻也不敢怠慢。日夜伴着老太爷,端茶递水,净身通便都是亲力亲为。乍离了故土,这些话无人可说,日思夜想只能在夜间无人时独自哭泣。小霞是根草,娘是谁也不知道。只是不明白,家中那么多丫头,为何偏送了我来?”

    泪水浸湿衣料,哭的人只是不肯松手:“求妈妈怜惜,求妈妈给夫人传个话,跟周府讨个情。服侍老太爷归西后,接我家去,忠心服侍夫人。我怕我死在这儿,魂儿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丫头头磕的山响,单薄的肩胛骨哭的震颤不已,比在家中时更清减。瘦削的脸儿没有丝毫青春的朝气,只余一对杏眼乌青。亭亭女孩儿,被磨搓的死气沉沉。悲悲戚戚。

    夏婆子虽心下不忍,可怎么劝呢?

    为什么偏送你?哎!哎!哎!夏婆子心中长叹,都是舅爷造的孽!

    成家的人跟个粉头好的难舍难离,终日不归家。为了让他回转心意,家中断了他的花销。见他没了银钱,粉头开门做生意的,自然也跟他断了来往,另捡枝头跟贩布匹的跑外省去了。留下这么个女孩儿,自小和府上的下人养在一处。母债子承,没了大人,新仇旧怨都落在这孩子身上,可这孩子知道个什么?

    做嫂子的为了兄弟夫妻和睦,自然站在弟媳妇这边儿,好好的人儿,打发到了此处。说是贵胄人家,金尊玉贵,实则给个将死之人做丫头子,真真可怜!

    可自家夫人的态度也都看到了,刚才的一通骂自家又能说什么?自己也不过是个奴才,体面是主子给的,各为各主,各安各命!自此,什么也不需说,什么也不用做。管不了顾不得,要怨就怨你命不好,怨你亲娘是个婊子,怨你狠心的爹不管你!

    “丫头啊,别混想,好生活着。我去同夫人说,寻了空儿就接你家去。啊,好孩子,莫急莫急!”

    小姑娘那样热切的点头,眼睛里冒出了光,夏婆子不敢看!

    梆子敲了三下,余氏刚闭了眼,忽的又惊醒。

    “人呢,快来!”

    刁婆子狗颠似的捧茶上前,余氏只是一抿:“西……”

    刁婆子立马接话:“西北角那处房子,并梅氏那处,都按贾天师的吩咐打理好了。凡镜子都收了,大门首放了八卦镜,屋子里挂了五帝钱,院里皂荚树下匣子里埋了符。天师也都一一过目,说再厉害的邪祟也不能来祸害,夫人且放心!”

    有道是不做亏心事,哪怕鬼敲门。打丫头,杀姨娘,骂媳妇,她做过的事,哪件不是理所应当?嘴上不怕,可为何天上滚雷也怕劈着呢?她不信鬼神,可不能不敬鬼神。明里暗里,手上有多少人命,她自家清楚。真真骗得过众人,骗不过自己的心!

    许是坤儿的婚事和老爷的身体让她疲惫,近日来颇觉劳累,总是心神不安,闭了眼总觉得影影绰绰有人晃动。再加上西北角传的有眉毛有鼻子,她三令五申下令抓住传谣的掌嘴、撵出去。可越是禁忌越是好奇,越想捂嘴越堵不住,狐妖女仙,神鬼魑魅,越传越邪乎,说什么的都。乃至前日路过,竟也听到呜咽之声,吓的她发了一身冷汗!

    听刁婆子说完,余氏这才长舒一口气,望了望孤枕空衾,心中复又生恨。死贼强人,自梅氏死后给自己软钉子碰。能动弹了,便借着保养身子挪去外书房。早有这觉知,和那贱人快活时,怎想不到?

    一次三粒,怎不吃死你!贼囚囊根子,是发情配种的骡马吗!两个媳妇都进门了,做公爹差点死在姨娘榻上,说出去脸还要是不要?外头正人君子似的,死淫贼人!现时想起心头好没了,又嫌她下手重。梅氏顶了罪名,还不是为了他的脸面。夫妻两人心知肚明,可怜梅氏成了冤死鬼!罢罢罢,由他去,银钱傍身才最可靠。

    “多少?”

    刁婆子竖起三根指头,算她识相!余氏心下喜。

    “另还有一些布匹、摆件、胭脂花翠,孝敬哥儿和姑娘们的小玩意儿。另孝敬夫人您紫金迦南寿字镯一对儿,大姑娘赤金碗筷一副,子孙桶一对。二爷黄金樟树瘤雕宝象一件。大夫人二夫人百子苏绣被套各两幅,大爷文房一副。还有,南边的小戏子二十个,厨子十个,她还说去南边给大老爷寻些妙方调理。”

    哼!倒是谁也不得罪,还晓得烧冷灶!余氏冷笑,用不着,银子便是药,药到病除!

    “还说什么?”

    “左不过老生常谈,只是跟我抱怨,生意不好做。今年遇上风雪盗匪,失了几船货物,亏了好些!”

    “听她放屁!来我这儿哭穷,我不吃那套!”

    余氏登时骂出口:“一家发财九家贫,无商不奸。她们这些大财主赚钱容易,一日日的日进斗金。不是咱们拉扯,关节口岸上查的紧些,她能貔貅似的赚了个金山银山。听到没有,不吃外头的,用山参喂家禽,多会摆阔!咱们说的好听,竟比不得这些商贾,府上上下几百口,睁眼就是吃喝用。坤儿的前程,玉汝的嫁妆,再添几个孙男弟女,哪样不要钱!过日子的,真金白银才是正经!”

    “老大家的倒罢了,绝户人家,东西都带了来。二媳妇、嗐,虽说我有心抬举她,可她那青天爹也忒清廉,嫁妆竟比不上大媳妇一个小指头!所以只图好名声就是个傻子,千里做官只为财,这竹杠,不敲她敲谁?”

    “有本事别来求我!她肉疼?她肉疼什么!她的银子也不是白拿的,张口又要给她女儿寻人家,还要做官的。送进宫做娘娘做皇后,做个天家的丈母娘,岂不更好?呸!一个商户人家,也不掂量斤两。有了馒头想肉,有了钱想权,做了皇帝想成仙,天下的好事让她占尽!”

    骂的着急,呛出了茶水,咳嗽起来,刁婆子忙着拍背擦手。

    “只是、只是夫人您答应的这样爽快,可是真要帮?”

    答应了自然不能食言,只是她有她的考量。

    坤儿庶吉士才点了翰林院教谕,一个小小的教谕有甚油水。官场上升迁要快,缺儿要肥,现如今齐开诚正当红,能跟他府上套个近乎,求人帮忙也好说话些。齐开诚齐大人的侄子被死了的英贼打坏了私、处,这事儿是齐家夫人宴请时私下透露,目的还是想找个好人家,这些只席上有品级的官妇知晓。

    若给这两人搭上一根红线,一个想做命妇,一个想成亲,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姻缘吗?所以……所以,能不能暗度陈仓,做成这个媒,婚成了忙也帮到了,两处落人情!事成之后,再敲她的谢媒钱,岂不快哉,简直是一箭双雕!对,就这样,等我慢慢儿的谋划……

    “财物之事可要告知二夫人?”

    “再等等,她还嫩了些。碗筷离锅沿儿远些,这可是我周家的火药桶、天机呀……”

    各有算计,各怀鬼胎,众人都褪去面具,撕掉伪装,盘算起一天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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