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出来时,华灯已上,红袖满楼。好快,天竟黑了。是呀,不知不觉,他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

    时间很快,车马很慢。周彦邦拽着缰绳挺直了背脊,清脆的马蹄声,笃笃笃的敲打着青石街面。

    华贵的衣饰,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峻面孔。不是公子王孙便是达官显贵,让人望之生畏。贩夫走卒,行人小贩,无不避之。

    街上人摩肩擦踵,少年公子的马儿扬蹄,姑娘的裙摆溅上油污。

    “登徒子”少女颦眉,公子躬身致歉。背道而驰的背后是相忘于江湖,还是生出另一番姻缘,这洒金街上痴男怨女,成就多少风月佳话。

    “自古‘廉者不受嗟来之食’,黎民百姓的命也是命,穷人就该摇尾乞怜被消遣吗?”

    路见不平,正气凛然。那时的她好不鲜活,颇有侠士之风,却也有不谙世事的天真。

    他和她的姻缘从何而起?也许从那一场误会,一面之缘,亦或是冥冥中注定,原来他们早就见过,他不信神佛却惊觉造化之奇妙。

    那时的她放肆极了,女子的狂狷令他生厌,她不乖巧,不懂事,不听话,固执,鲁莽。

    可如今呢?

    循规蹈矩,亦步亦趋,三从四德,贤良贞顺……完完全全符合宅门内大家子夫人的标准,对她的变化他该满意才是,可为何心中充满遗憾?

    多么希望时光倒转,她仍旧是原来的她,灵动、鲜活、有趣、生机盎然。

    周彦邦忽而冷笑,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哎,回不去了……

    犹记那日,她唬的煞白的脸,那样高声的埋怨,想来她怕极了吧。

    是啊,谁能想到两个同日,下人来报时他也心中一惊。

    待他回来时万事妥当,她却累的瘫倒。见她在众人的簇拥着新生儿的喜悦中默默离去,他又有些心疼。

    做夫人她极尽责,可做女人是不是有些失落?

    高氏身子一直不好,这几日接连在她屋中盘桓,春蕊那都去的少,更别提上房里的她,是不是对她太残忍了?

    是呀,那日也真是多亏了她,是不是该去问候一声,道一声辛苦?

    是呀,去坐一坐吧。

    是呀,表达一下谢意。

    才多大哪里经历过这些,吓坏了吧。

    是啊是啊,去吧去吧。喜从心起,喜的是他终于找到打开心结的入口,找到一个同她说说话的理由。

    想到这里,带着一点点愧疚,一种兴奋,他快马加鞭。

    带着一腔兴奋,大踏步的往她房里走去。前脚刚踏进院门,似兜头一盆冷水,把期待浇的凉透。

    她的房中灯灭了……

    撵他的,他懂,没明说而已。她从不留他一留,也从不肯为他留一盏灯。

    又是如此,又是如此!

    “爷,夜深风寒,咱们回屋吧。孝贤还没睡,一逗就笑,这一日辛劳,去瞧瞧他解解乏。”

    笑意盈盈,熨帖暖心,玉臂轻挽,万种怜爱。扯着袖子,撒着娇。一个拒之门外,一个温柔小意。

    要怎么选?换做任何一个,告诉他,怎么选?

    所有人眼中,他无疑是成功的。满院子大小老婆,儿女绕膝,奴仆成群,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齐人之福。

    可他为何如此寂寞,心中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春蕊虽妥帖,可话题总离不开吃穿。胡氏美艳却粗俗,他看不上。高氏通文识墨,善解人意,又曲意逢迎,应该喜欢才是。

    可见着他总是悲悲戚戚,‘我这屋子体面些的丫头也不如吧’‘鹏举不成器,爷好歹提携’‘盼儿无人可依,爷是盼儿的命’。

    初听心生怜悯,听多了,总觉得一根细细的绳索勒住他的脖子扣着他的手,令他喘不过气。对,就是这种窒息的感觉。

    而她呢,他再一次回眸。漆黑的室内犹如打不开的窗,敲不开的门,封住了自己也拒绝了别人。她就是一堵墙,铁壁铜墙!

    寂静的夜里,月影朦胧,虫鸣草动,婴儿执拗的啼哭声打破小院落的宁静。

    “你睡,我来。”

    年轻的宋大人有了新身份,一位父亲。

    万般小心的抱起娇嫩的婴孩,抱着哄着,来回走动着。家中有奶母,可这孩子明显不是饿,拨浪鼓似的摇着头不要奶。她要娘要汪倩蓉。

    可缠了娘一整日,娘也要休息不是?

    汪倩蓉看到昏暗的灯影下,自家相公颀长的身影,抱着怀中婴孩来回走动,还同她说话?

    夫君真是,点大的孩子哪里听得懂,真真又可笑又可爱。

    “这丫头比个小子还闹腾,给我吧,攥着我的衣襟就睡了。”

    汪倩蓉抱怨,她心疼自家夫君,白日里忙公,夜间忙孩子。

    “不妨,我抱她去庭院里转转,你且睡。”

    带孩子哪有不累的,体谅妻子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自家的孩子,他喜欢呀!

    月影清辉,照的院子亮堂堂。许是听懂了,许是闹累了,更多的原因是,她终于来到外面广阔的天地。

    宋小满停止哭泣,睁开黏腻的眼睛,白嫩的短臂挥舞着,黑亮幽深的眸子紧盯年轻的父亲。

    宋清平大喜。

    “我儿冰雪剔透,天地钟灵。‘秋荷一滴露,清夜坠玄天’,小满你看,今晚的月格外明。娘白日里辛苦,咱们晚上不闹,好不好?”

    父女亲昵,汪倩蓉守在一旁,心都要化了。

    “宋大人,恭喜,是位女公子。”收生婆子笑眼无缝。

    哦哦,好,好,真好!

    欣喜之余他直奔屋内,一夜的生产汪倩蓉面色憔悴,疲惫的笑意中带着几分失望:“抱歉,是个姑娘。”

    他怜惜的拂去她黏腻在脸庞的鬓发,心疼又激动:“辛苦了,蓉儿,我当爹啦。”

    他当真不在乎?汪倩蓉本以为是安慰,如今看来他真的无谓男女,对女儿的疼爱众人皆知。

    初为人父,新手爹妈总是慌乱。月科里哭闹,汪倩蓉和奶、子换着哄。还不行,他就自己抱着,让她趴在胸前慢慢摇,慢慢晃。

    奶、子都说没见过哪个男人家,这么有耐心这么会带孩子。

    这孩子忒作,要抱着要走不许停,一停就哭。好,他就不停,抱着园子里来回的踱步。赏花赏月,念念叨叨的有问有答。

    他体谅她持家辛苦,以前一头扎进书房,现在回来便是带孩子。

    女儿的到来让她和他靠的更近,对一个婴儿的细腻,让她见识到他君子的品格,仁爱的底蕴,父亲和男人的担当。

    幸复得此夫,她是多么幸运啊!

    夫君,女儿,眼眸里离不开的身影,是她深入骨髓的爱。

    汪倩蓉扶着门框,满足的看着这一切。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体贴如涓涓细流,流入心田,填满心房。一辈子够吗?不够!生生世世都不够!

    他越爱,她越愧疚。太对不起他,太对不起宋家,一定一定要生个儿子!

    冯淑媛先下车,掸了掸云锦织金撒花百褶裙,理了理鬓角,四下好一番打量。

    才慢悠悠的接过锦缎绣帘里的玉手,公主扶着她的手而后下车。

    只见来往来车马络绎不绝,彩灯高挂,家下人各个衣着鲜亮,喜气洋洋。

    周家主母苏氏,早已等候在大门首迎,将要跪下,公主虚扶。

    “周夫人不必多礼,府上大喜,咱们来叨扰。”

    “久闻公主蕙心纨质,此一见果然高山仰止,令人心生膜拜。公主屈尊,乃我门楣生辉,何来叨扰,求之不得,快请快请。”

    锦心绣口呀这是!

    只见她身着玉色比肩夹袄,一色翡翠满绿珠翠,瓜子脸杏眼白面皮。

    生的倒罢,说的也巧。既这样灵,为何这样无用,让人霸拦爷们?

    冯淑媛一双吊梢眼,上下打量个不停。

    “淑媛,看什么,咱们厅上去。”

    周大人虽是红人,可也是新进的。这种场合本来就是互相攀比,暗自较劲之局。想她也是堂堂巡抚夫人,公主伴读,岂能轻易跌份儿?

    罢了,里头瞧瞧去,趾高气昂的随着公主入内。

    满城皆知,周大人家一日添两子,满月要办,百露也要办,不光要办还要大办。

    这不,多少官眷命妇,多少达官显贵,车马盈门,宾客满堂。

    为这一日酒席,苏锦提前半月就准备开来,来客名帖,招待标准,起坐休息处,一样样儿的过目,断然马虎不得。

    才刚公主这一关,算将将过去。下头还有御史台夫人,昌西府王妃,哪一位也马虎不得。

    周彦邦顾着外头,她就顾着里头,二人皆是忙的不可开交。

    五更天便梳洗准备,养精蓄锐,只等今日一场重头戏。

    “母亲。”

    小小的周莞无处着落,丫头婆子各有忙处,人来人往中无人注意她。烟粉色的衫子,两个小小的冲天辫,跑起来直颠直颠。

    早褪去了红斑,是个粉嫩嫩的小团子,左右跟在苏锦后面,她去哪她跟到哪。

    见她跟屁虫一样叮住不放,林初兰不耐烦。

    “奶、子呢,睡死了吗?今日正日子,把大姑娘看严些,别叫她出来,休惹笑话。胡氏呢,等着坐席呢,带她去找她娘,告诉胡氏,出了纰漏仔细皮!”

    她真的是太忙了,这里喊那里叫,一位位官眷,一个个命妇应接不暇,还要时刻听余氏吩咐。

    笑着恭维着,一丝儿不敢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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