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真奇!

    脉象虽虚,却比之前几日有力,分明是好转的迹象。

    院使歪着头左切右切,还是不敢相信!

    他一直是瞒着苏锦的,这般昏睡着多半醒不来,也有能存活许多年的,大多数醒不过来也就去了。

    可他偏偏就醒了,奇哉怪哉,焉能不信世间有神灵?

    “为天家弃命,感天动地。此等忠义之士,想是神灵护体。”

    捻须微笑:“夫人放心,按方子服下去,静心保养,不可动怒劳心,一月二月,大可痊愈。逢凶化吉,转危为安,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夫人!”

    “好了好了。” 小鸳儿第一个欢喜的拍着手蹦跳:“夫人您听见没,逢凶化吉,转危为安,一月二月,大可痊愈。咱们大爷好了。”

    一屋子下人有笑的也有哭的,也有跪下来道贺的。

    笼罩在上头的阴霾顷刻散去,众人皆松了口气,气氛陡然欢快起来。

    小鸳儿是顶顶兴奋的那个,疯癫的冲到院使面前:“什么神灵,都是我们夫人的功劳。拜佛有用,要你们医家干嘛。”

    “丫头无理,院使面前休放肆,还不去取诊金谢恩人。”

    “不可不可,天家指派,怎敢存私心,使不得使不得。”

    嘴上拒绝,心里急的百爪挠肝。虽然御前行走,可也是清水衙门。

    人家不是客套,况且落金叶子的周家,三百金松纹足两的捧到眼面前,心如鼓擂。

    三百金啊,晃的人眼花,到手的银子往外扔,心里头疼的流血啊!

    “哎呦,院使医技高超,院使劳心费力,这诊金是该得的,拿着吧。”

    早瞧出来,老头子一把胡子,光说使不得,却也不松手呀!

    嗐,不跟你这老头子纠缠,小鸳儿撇撇眼,转手交到他随从手中。

    院使大人这颗心才安稳的落地,皱眉都笑没了,心中连连赞叹,金叶子可不是吹的!

    高兴,大家都高兴。哪怕万金,苏锦赏的高兴。

    众人的注视中,周彦邦极度费劲的睁开眼,堪堪翕动,已然用尽十分力量。

    苏锦拿手指头在面前比划,他又缓缓闭目,极其虚弱的又睡去。难道是……

    是了!好几日没睁眼,乍见了天光伤眼。快,快拿棉布把眼睛蒙住。

    不急,怀卿不急,咱们就好了!

    自此更是寸步不离,终究是功夫不负苦心人。也就是那日以后,他真的渐渐有了起色。

    渐渐的能挥挥手。

    慢慢的能发出声响。

    也可以吃点硬食,喂到嘴边的糕也能咬上几口。

    每日清醒的时辰越来越长。

    到今日能靠着迎枕坐起来。

    变化是喜人的,好了,好了,都好了!

    这不,他头一日摘了眼罩,就看见小鸳儿端着碗,瓷碟子里配着糟鲥鱼,胭脂子姜。

    苏锦在给他耐心的剔掉刺儿,长长的睫毛微动,极其仔细小心,还忍不住抱怨,‘这鲥鱼就是刺儿多’。

    碧青色冰裂纹小盅子,小银汤匙一勺一勺,熬的烂烂的珍珠香米粥,再搭上一点子鲥鱼。

    生怕他卡住、噎住、咳嗽两声都要赶紧拍背,叠声埋怨自己粗心,定是刺儿没剔赶紧。

    简直是在哄一个月科里的孩子、襁褓里的婴儿那般用心。

    完了还要净面,洗手,真真是孩子都比他好服侍。他大好了,她可是累的捶腰捶背。

    哎呀,这一餐饭吃的,真是累死个人。

    “我记得你最怕烦,吃鲥鱼总卡嗓子。”苍白的脸上,难得冒出温情的话:“我能走到今日,有劳。”

    “嗐,夫妻谈什么劳不劳,你也是……”

    “怎么不谈,要说要谈,夫人你又推辞什么。”

    小鸳儿抢着搭话:“您不知道的多着呢!”

    “他们忙着求神拜佛的时候,只有夫人看医书、配汤药、寻妙方,都成半个大夫了!您昏着那时日,吃的用的哪样不是夫人亲自上手。”

    “后来,您总睡着,连大老爷都劝夫人放手,夫人就不信,偏说您能醒过来。这不,您真的就好了!是夫人的心感天动地,是夫人把您从鬼门关拉回来。”

    “对了,为着您,夫人被老夫人打了嘴巴子。还有还有……”

    “还不住嘴。”

    还有什么,苏锦瞪眼,丫头话忒多。

    “我没想到是你。”

    他孱弱的开口,却不想她脸一酸。

    “这话!那你以为是谁?”登时眼泪就涌出来:“原是我是盼着你死,盼着你不好,你心里我就是这般薄情寡义之辈。好,好,我走,走!”

    放下碗拧身就走,他一个大病之人怎能拦住她,反而牵动伤处。‘嘶~~~’瞬间疼白了脸。

    连小鸳儿都埋怨她:“爷不过一句话,夫人这是做什么,这些日子的尽心服侍,一句话就得罪了?嫌人话多,不看自家气性忒大。”

    “啧啧啧,瞧瞧,渗血了不是。依我说,大爷不好累的还是您。夫人可不能走,你走了,谁会配那方子煲养生汤,咱们不会服侍呀!”

    苏锦脸上恼着,心里可是疼的,嘴上还要说着:“我不管,再也不管。”

    “你不管谁管,谁敢跟阎王爷抢人。”

    “出去,你出去,聒噪的蹄子。”

    “是是是,走走走,麻溜的滚,你们有体己话,我自然出去。”

    大爷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夫人,摁住苏锦坐下,嘻嘻笑着关门而去。

    “她打你?”

    长长的冷场之后,还是他先开口。她揪着衣襟,低头不言语。

    想起那日的羞辱,猝不及防的巴掌,委屈的眼泪啪嗒啪嗒流。

    “瘦了……”

    半晌半晌,他才又开口,随之而来是冰凉的大掌缓缓抚上她的脸庞。

    她心中的委屈,这些日子的隐忍,随着泪水决堤般倾泻,大倒苦水。

    “院使说拔了还有盼头,不拔就是等死。她左右不肯,怎么求都不行,单要等父亲来。父亲多晚能来,你又危在旦夕,我心急顶撞几句。当着婆子丫头,还有院使都在,那么多人……”

    说到此处气愤的泪水夺眶而出。

    “没人打过我,长那么大没人对我动过粗,头一遭儿就在你家!什么话不能说,抬手就打人。还要送我下牢狱,扣上个治你害你的罪名,我、我冤死了。”

    她气急,他想抱她,偏身子不利索动不得,只得拉着手安慰。

    “说予我、我听着,别哭,别哭,你的委屈我都懂。”

    她不睬,抽抽搭搭的还是哭还是气,嘴噘的能挂油瓶。

    唰的一下,冷硬收回手:“既你能吃能睡,我明儿就走,你心中想的谁,谁来服侍吧。”

    这、这这,说的什么话?走,走哪里去?

    撒娇了不是,刚才他疼起来你急的瞪眼,才不信!小鸳儿在门外听的真真儿。

    果然,打是亲骂是爱,闹一闹更亲热。

    走是不会走的,闹腾了一场子,夜间又犯了咳,这幅虚弱的身子她怎么走的脱呢。

    小院儿里煎药的炉子还是一刻不停,只不过由药换成了补品。

    枸杞炖野鸡子,嫩嫩的火腿配松茸,虫草汤、灵芝粉,伤了元气要补,要大补。

    渐渐的人搀着能下地站站。

    渐渐的说话声音大起来。

    渐渐的书本子也能捡起来看看。

    再渐渐的,人跟着,也能在小院儿里走走。

    直到院使又切了脉,又收了银子,笑眯眯的恭维着。

    “绝处逢生,否极泰来,大人绝非凡人,日后万事顺遂。”

    “好了,好了,夫人您听到没,大爷没事了!”

    听到了,听到了,却也……

    真的该走了!

    已经是四月里的天气,虫鸣鸟叫。潜斋的园子虽小,布置的却曲折蜿蜒,分外精致。

    花开的正当时,风吹的不轻不躁。日暮的小院中支着盆,丫头们拿着茶吊子,捧着棉布巾、澡豆、梳篦候着。

    周彦邦在洗头,苏锦退了镯子,卷起袖子,撩着水一下下帮他。加了菊花、香白芷、薄荷叶、零陵香的澡豆闻起来提神又舒爽。

    “我走了。”

    嗯??冷不丁的一句,他身形一顿。

    “我说,我!走!了!”放下袖子,小声嘟囔:“你好了,府上还不知怎么个情形。我要家去看看,不能只顾你这一头。母亲那里,还要陪不是去……”

    哎。

    说毕叹气:“要哪个来,要几个下人,你自定。缺什么要什么,打发人回府上取。”

    “少吃腥辣膻的,方子照常吃,隔十日请院使来问个平安脉。你病着时,凌驸马爷还有阮大人府上,都打发人来问,既已无恙,该道个谢才是。”

    她总归是要走的,与其等他撵,不如自己识相些。罢罢,让贤!

    不等他答应,“呼啦”扔了帕子。泼撒出那许多水花,溅了他一身。

    这是呆在这里的最后一晚,晚饭都没同他一处用,打发着小鸳儿收拾东西,完了就坐在潜斋临水的小榭里发呆。

    家中姨娘们几次来问安,高盼儿尤甚,三番五次的差人来问,还要带着孩子来见。

    没错,老婆孩子思念,一点都没错,可她见不得他们恩爱。

    到时美妾娇儿,一家子和和睦睦,她算个什么。太碍眼,不想看。

    天,好难过!

    “小鸳儿,拿酒,去寻酒。”

    恍若千斤重担卸去,她疲惫至极。淡雅醇香的酒入愁肠,想到又要回那牢笼,犹如噩梦轮回。

    她还要去给婆母赔不是,继续缠斗家中妾房。老天,她只想大醉一场。

    吃吧醉吧,人生在世不过大梦一场,一醉解千愁,醉死过去方是解脱。

    一瓯又一盏,先是小抿,后是大口。

    奔着不醉不休,且放量豪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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