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姨娘,把手给我。”

    苏锦握住林初兰的双手,一齐按在温水盆中。

    先揉开关节,再剪了指甲,后拿出冻疮膏子,细细的慢慢的涂抹。怕她疼,涂涂还吹吹。

    一边忙自己的,一边听林初兰絮絮的念叨。

    “说话就到年下,咱们出来快一年了。府上此刻怕是正准备年礼,张灯结彩的准备过年,谁记得外头还有这么个夫人?”

    想想就骂:“黑良心,烂肠肺,来瞧过一回,还带着妖货置上一场子气。她养她的孩儿,没的四处显摆,偏又让你起什么名儿?”

    “说起来我就悔,都怨我,不是我咱们的哥儿都该过周,死的怎不是我……”

    说着说着呜呜呜的又哭起来,泪珠子落在炭上,发出“嘶”的一声。

    “喏喏喏,又来又来,你就是想的多,恁重的心思有甚用。”

    哎,十次聊天有九次半回到到这个话题上。

    你说天暖,她说这时节孩子换上大红兜子,再戴上一对长命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你说庭院里有雀儿,她说孩子最爱看活物,盯着能看一个时辰。

    喏喏喏,现在说过年,她又说孩子该满周……

    绕来绕去,总是那句话,“怨我,都怨我。”

    哎,真真愁死个人。

    “哪里不能过年,咱们过咱们的,绞窗花,写春联,挂桃符,一样不少,那府上我是一时一刻都不想沾!”

    “你算算看,打我入门,从梅姨娘,玉贞,端仪,咱们院里的三条人命,还有恁许多咱们不知道的。死的疯的还少,就是我自己也差点葬在里头,难道你想回去吗?你不也说,‘不早出来也折在里头’?”

    “话虽这样讲,那也该打发个人来请请才是,你又没死,呸呸呸。”

    又啐起来。

    “该死的是我,‘三土压大雪,新坟遍地起’,我该死,明年我的坟就立起来了……”

    说的着急,一阵猛咳,喘的说不下去。

    “姨娘真正胡说。”苏锦拧眉生气:“我不要他请,人都出来了,还计较这些礼数,我只愿跟他家从无瓜葛。”

    “还有,孩子的事再也不要提。怨你什么?怨你踢掉孩子,怨你为了儿子,死咬着不松口……”

    提到孩子,两个人呜咽的说不下去,泪珠子扑簌簌的落在炭盆里。

    “我这几日常想起姑奶奶当日的话,你就是心太慈,早拔了她,也折腾不出后头这些妖风。贱妇妖货,她就是个能给巴掌不给糖的贱坯子。”

    “你当只是因她?古有妹喜妲己褒姒,替夏桀商纣周幽担了多少罪名。都只道她们是妖精化身祸害人间,可知君王自己为何偏爱这妖精呢?要撕绢帛就撕绢帛,要挖心肝就挖心肝,要点烽火就点烽火,一应错都推倒女人身上。我做这些比,他原配不上。”

    “您常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叮烂肉’,可见是一丘之貉才听之信之。下剩的放任自流,各自由心。善恶因果,天堂地狱,一样样都会报到自己身上,且看就好。”

    “噼啪”炭火爆了,柳絮惊的一个挤眼。

    没听懂,她没听懂,实则林初兰听懂的也不多。

    不说不说,八百年前的呆账都扯出来,没得惹人烦。泡了手,上了药,正反两面的烤。

    正要脱鞋给她泡脚,却听外头哒哒的马蹄声,紧随着敲门声。

    柳絮边出去边应和:“外头是谁?咱们是周府的,不相干的走远些。”

    周彦邦甫一进屋子,就见坐在矮凳上的两人,和二人红肿的手。

    环顾四周,不大的厅隔出三个小间,最里头都是箱子。旧书架上,林林的书册,吊着的书签,随着他的进入,冷风吹的荡荡悠悠。

    蓦然发现,自她搬出来,他竟然是第一次踏进她住所。

    上次来还是炎夏,竟连屋子也没进,还闹了一肚子气。转眼凛冬,他们就这样分着,时间呵,把两人从恩爱变陌路。

    “我、我去烧茶。”也不请安,林初兰没好气的躲了。

    烧什么茶,茶吊子不就在眼前,她只是不想见他。

    她能躲,苏锦却不能。碍着夫妻的名分,做样子也不能登时就闪。

    点头颔首,微微屈膝,算是请安。

    带着一点点愧疚,他终于正视她。

    她穿着最朴素的茧绸棉袍,头上一丝珠翠都无,素白的脸干干净净,比走时气色要好一些。

    只是手肿烂的厉害,连带耳朵似乎也有些苗头,几乎是不由自主触碰上去。

    “这儿也冻了?”

    她忙闪身,避开了:“我去斟茶,没甚好的,将就些。”

    最最普通的茉莉花茶,没一叶整的,全是渣子。他勉强尝了一口,清香是清香,可实在难以下咽。

    她其实有好茶,英若男送了许多。她不收她又不高兴,收下来都放在箱子里,她不愿招摇,过的像个苦行僧。

    她也尝,却觉无妨,细细的品,慢慢的回味,双手握盅,感受瓷器带来的温暖。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终是他先破局开腔,分离恁久,也无甚好说。

    “这些都是岳丈留下的书目遗作?可还编纂校注完善?”

    “尚可。”

    “那丫头已经放出去,大姑娘等过了年就回南边,一应都依你信上说的。”

    “费心。”

    “身上不好?我听下人说,咳的厉害。我这一向忙,故而不得空来探望。”

    “不用。”

    好不尴尬,纯属没话找话说。

    见她红肿的手指紧握茶盏,努力的给自己温暖,这一幕,他忽然十分心酸。

    “随我回府吧?”

    她不作声,沉默代表拒绝。接下来又是长久的静坐,相对无言。

    他们有多久没说过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明在潜斋里,无话不说呀。

    可如今呢,虽是夫妻,不同宅不同屋,不同寝不同榻。他们真的有名无实,形同陌路。

    明明他们曾经那样喜欢,如今彼此问候都算打扰,究竟是怎么了?

    周彦邦烤着火,心内反复斟酌该如何开口。

    “她……她我自会处置,一应都怨我,跟我回去吧。我……”

    “爷要说什么,既要咱们回去,你打算怎么处置姨娘?”

    “哐啷”林初兰推门而入,毫不遮掩的逼问。

    “您打发了她,夫人就回去。”

    “这……”

    他却又烦难了。

    “她才生养,况两个孩子都离不得……”

    “唰”心一下子跌入深渊。

    这份为难将前面的问候一笔勾销,这份犹豫像极了不舍和宠爱。

    嗐,说这些干嘛,何苦开口?她一早就知结果。

    他狠不下心,他的高姨娘用真心,用爱慕,用孩子把他栓的死死。

    他心里孰轻孰重,在犹豫间已见分晓,这问题就不该问,不该问!

    “且回吧,泥湿路烂,缓行些。”

    换他不答,也不走,两个人空空坐着,这一捱就捱到了下晚,转眼天幕漆黑。

    自来了这里,她过午不食,也不知该置办什么给他,有心让他走,索性不问。

    风吼的厉害,破败的屋子简直要掀翻屋顶。

    周彦邦坐在她书桌的椅子上,映着昏黄如豆的烛光,看外头的雪影。

    窗外的雪呀,扯絮一般,不紧不慢的下着。

    再回头看她,矮凳上木愣愣的坐着,握着茶盅出神。朦朦胧胧的看不清面容,只觉得满目凄惶。

    两个人怎就到了这般田地?

    “安置吧。”

    留他也只是因为夜路不好走,恐生事故。

    执灯放帐,展被铺床,服侍他和衣而卧。

    她终归是他的妻,他来了,纵然没了感情,该做的还是要做。只是,只能做到这儿了。

    转身离去,却被拉住。

    “卿儿……”

    “这里供奉着父母灵位,休要亵渎。你好歇,明儿天亮再走,路上仔细些。”

    她正色,急急打落拉她的手,转身慌慌离开。

    他们多久没有肢体上的接触,突然间而来的触碰,竟像毒蝎一般蜇人。

    灶房里拥挤狭小,柴草木炭皆堆积此处。旁边就是灶台,黑洞洞的灶膛口直对着人。

    这儿原不住人,她与林初兰同睡,后来柳絮来了,就搭了长登,三个人宿在一个屋子。一来暖和,二来夜里服侍也便宜。

    今儿他来了,留下柳絮服侍,林初兰就在挨着锅灶旁铺了被褥,索性将就一夜。

    正屋尚且如此,灶房更是不堪。

    一开门,风雪直涌,苏锦被风呛的咳起来。为不打扰,捂着嘴憋气,费力的挡住门。慢慢的慢慢的,黑暗中一点点摸索,轻轻的躺在林初兰身后,搂抱着她相拥而眠。

    一条被子裹住了你,就遮不住她,苏锦还只是让给林初兰,林初兰就拼命的给她裹,黑暗中两个人无声的较劲。

    后来有人认输,停止推让,她们都不动了。

    先是小声的吸鼻涕,后是呜呜的啜泣,再后来是毫无顾忌的大哭。

    终于忍不住,林初兰转身抱住苏锦。

    “我儿命苦,遇到这么个糊涂汉子,有家难回。老天无眼,早早的没了父母,却不让你好过,这是为什么呀?”

    为什么?若要问为什么,这世上冤屈的、不甘的可真是太多了。

    英若男要问,春蕊要问,明姨娘、玉贞都要问。可哪有为什么,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难吗?难,可她不怨。父母教导靠自己,她能挣来今天,走出周府,已然遂心。

    苏锦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哭,抚摸着发丝,喃喃的说:“娘在就是家,一点儿都不苦。”

    他没回来,他竟然没回来!

    高盼儿这一夜油煎火烤一般,簇新的红兜子穿了没人看,偌大的榻只她一人。纵然屋里头温暖如春,可自己孤床冷枕啊。

    白眼狼,周彦邦,你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放着家里头老婆孩子不要,单要去破庙里会贱人,那儿是有趣还是怎地?

    给你养男长女,做马子做丫头,拿身子喂你,要怎样就怎样。怎还不知足,总要外去偷,外去寻野食呢?

    贱坯子,男人都是改不掉吃屎的狗东西!

    贱妇,苏锦,你就是个不死的贱妇。

    没廉耻的娼妇,勾搭着爷们在神佛底下偷鸡摸狗,天公老爷劈死你!

    叫你老子娘早死,都是自己不检点作下的祸患。

    如此这般彻夜咒骂,一想到两人在外头不知怎样的颠鸾,就气的捶床扔枕。

    两个丫头跪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一会儿要吃茶,一会儿要净手,一会要捶腰,一会又说姐儿哭了,让去看看。

    恁冷的天,两个丫头屋里头忙出一身汗,还得缩着脖子去瞧姑娘。

    姑娘在那房里,奶、子搂着睡的正沉,何曾哭过?

    甫一说给她听,高盼儿上手就招呼,揪住就打,混掐混拧的骂。

    “娼妇,贱妇,想着法的勾搭汉子。不是去了庙里头,念经也改不了淫性。”

    “活该你养不下孩子,活该你是个妨人星,活该父母都被你妨死了,倔驴还上赶着找死。一个不下蛋的鸡也牵挂成这样,是我不能生,还是床笫上没她好?”

    两个丫头哭哭啼啼也不知她骂的谁,连说没勾引。

    这下更是拨火,捡起绣鞋扇脸,自家累了就让两人互扇,不打肿不许停。

    好么,可怜两个人鼻青脸肿,烂头鹅似的跪到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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