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吃,吃了赶紧写。若写不好,小鸭蛋冒充大鸡蛋,你爹那休想蒙混过关!”

    “啊啊啊。”

    小姐又恼了,饭都不吃,叠声抱怨:“我爹心忒狠,一百遍啊,这是要活活要累死我。罢了,这饭我也不吃了。坏死了,父亲真是坏死了。”

    “嗐嗐嗐,说什么呢,敢背后辱骂父亲。”

    同情归同情,却不许她目无尊长,更何况是哥哥。

    “你这丫头就是纵的太过,拘的太少。”苏锦点着额头数落:“小姐知足吧,幸而你爹仁慈,换成你祖父,手腕子抄断了也得抄完。”

    “你爷爷罚可都是真的,他对你爹从不留情,真真儿抄不完不能吃饭。有人捉刀,那更好,发现一篇再加十篇。所以你爹点灯熬蜡赶通宵也抄完,哪像你,就五篇还骂人。”

    定定又哄:“好姑娘,快些写吧。你一个字不动,设或敷衍糊弄于他,叫你爹如何饶你。好歹一县之主,做姑娘的给几分薄面,好不好?”

    说着拿过她的笔:“你先吃,我先写,成不成?哎呀呀,我最怕抄书。每逢先生罚,我娘心疼,就偷摸的给我送东西,还有人帮我写。”

    “谁呀?”

    小满边吃饭边砸吧嘴,全然投入到八卦中,刚才的一点子血性全然消失。

    没心没肺的丫头,真真让人又爱又气。

    谁呀,你爹呀。

    得,哥哥你当年替我背的罚,现下可都还给你姑娘了,可不欠你人情了。

    更敲三下,月过墙。“呼~~呼~~”,呵,这小鼾打的,睡的一个叫香。

    反而苏锦奋笔疾书,挑灯夜战。自家写还舍不得点灯,一根灯芯的昏暗烛光下,眼睛熬的呀,费老鼻子劲儿了。

    娘啊,是来还债的吗?儿时该吃的苦,一样也没落下。

    想想好笑,他爹帮我写,我帮她写,冤冤相报何时了,谁发明的抄书。

    啊啊啊,自家小时候都没吃过这苦头,今日倒尝个够。苏锦心中叫苦连天,一边抄一边腹诽。

    宋小满四仰八叉的躺在炕上,一连串的梦呓,翻个身,后背露出了大半。这孩子,这丫头。

    丫头……

    却也是个半大的姑娘了,成日里跟在后头叮叮当当,不觉间,也要到了留头的年纪。

    仔细瞧,这白生生的肌理,翘挺挺的鼻翼,圆溜溜杏眼,黑馥馥鬓发,她娘定是个美人。

    方搁笔,才想给她搭被,瞥见女孩家娇嫩的身子。是呀,再等等就要来月事,说话间胸脯子就涨起来。

    肚兜、月事带该准备起来才是。自家像她这般年纪,姨娘早预备下许多。

    对对对,要准备,要准备。

    姨娘,姨娘,为娘的心啊,她当年也是这般操心牵挂吧。

    我现在挺好的,姨娘你呢?回首处陋室寒窗,思念似刀。抬眸时,唯虫鸣寂寂,冷月无言。

    “傅脂,则思其心之和也。加粉,则思其心之鲜也……摄鬓,则思其心之整也。”

    嗳嗳?用栉和立髻呢?合着还能漏抄呢,分明是偷工减料。

    这是第一篇,且耐住性子往下看。得,后面漏的更多。况她自家写的才三篇,那后面一叠叠的又是谁捉笔?

    还能有谁,行云般的魏草,他自小看到大。

    哎,摇头叹气,这一幕被刚进门的苏锦尽收眼底。

    手指笃笃的敲击桌面,苏锦立在旁看,噗嗤笑出声来,鬼丫头,竟然敢……好说歹说,还要偷奸耍滑。

    宋清平却笑不出来,连连说道:“太纵着了,太惯着了,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呢!”

    “如何是好?我瞧着就挺好。”说话间又点了根灯芯,冲着他巧笑嫣然:“抄这劳什子做什么,谁人不爱美,姑娘家的爱美有什么不对。写出这酸腐的话,没的叫人笑。”

    “嗳,话不是这样讲。现下不是讨论书,是要治她这脾气。瞧她骄纵的样子,我看她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抄,继续抄,抄到知错为止!”

    “不抄不抄,求大人开恩。”

    替小姐代笔,还要帮小姐讨情,我真是……嗐,欠了她的。苏锦抢在头里求饶。

    “这几篇已然要命,惹她蹬腿扔笔的。执拗起来,扬言不抄完不吃饭。若再写下去,小姐受罚,挨板子的还是我。不写了,不能写了,眼睛吃不消。”

    忽然想起什么,定定又说:“再不要抄,在周家抄够了。”

    偶然间的恍神儿,思绪忽然间拉回,二人皆是无言。油灯噗噗的冒出的黑烟,熏的墙壁黑黢黢的一片,她看到哥哥鼻孔里泛着黑灰。

    似乎说错话了,垂眸绞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清冷的月光洒下,宋清平看的一阵心疼。很久很久,他们都不再触碰那个禁忌。

    良久良久,怀里默默掏出一个鸡蛋,塞到他手中。

    “公忙不完,早些睡,我走了。”

    “别走,你别走。”宋清平不丢手,牢牢钳住,一丝苦笑:“妹妹,对不住。”

    那枚温热的蛋,复又回到她手中,他说:“你吃。”

    “一枚蛋,嗐……”她羞涩难耐,欲言又止。

    继而,绵软的大掌拥她入怀:“想家吗?这儿太苦了。衣食住行同以往、同京师云泥之别,连我都……哎!”

    “妹妹,纵然生活艰辛备至,可你总能废墟上开花,豁达品格令我等须眉汗颜。我原以为,到这儿无人知晓,天大地大,起码心上是快活的。忍一忍捱一捱,咱们回嵊浔,再不问这世事。”

    “可、可如今看来,既守土一方,这责任和百姓我放不下。谁又想到,普天之下,竟然到了这天边上。还有人拿话激你、刺你。我心中的愧疚没法言表,对不住你,我真是对不住你。”

    说着说着大男人眼泪竟然落下,冷白的月光下,晶晶亮。

    “莫说莫说。”

    苏锦赶紧拭泪,反被紧握双手,握在心口,握在怀中。

    “要说要说,你听我说。”

    带着无比诚恳和真切,不容她开口。

    “我在宜陵时,菱塘渡口有个陈家庄。夫妇俩摆渡为生,现下业已过身,她们膝下一女远嫁。我的意思你懂,冒了她名,顶了她的身。咱们操办一场,行茶下聘,拜天地,敬父母。娶妻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虽简陋,到底堵住悠悠众口。自此你是我妻,再无人敢背后嚼你不妻不妾,不奴不婢。”

    一番言语,几近乞求。这不是第一次,却是最郑重的一次。

    苏锦莞尔:“可曾想过,若真有人仔细查访,东窗事发后如何自处?哥哥,假的真不了。况我已然借她人之命苟活,于心难安。能活着就好,还贪恋甚名分地位。”

    摇头苦笑:“名分名分,走到天边儿脑子里都被这绳儿拴着。众口悠悠,众目睽睽,吃够了这人言可畏的苦。既出来我再不要这根绳,谁爱说谁说去,又不会少块肉。”

    “可我心疼呀,比少块肉还疼。已经这样委屈,还要被人说嚼,妹妹,我见不得!”

    急了,他急了,眼中全然焦躁。

    “过苦日子不算,还要受人言语。那你跟了我一场,图个什么,是来受难的吗?”

    说罢,笃定拍板:“一直以来,我都想予你名分。虽你不在乎,可天下人在乎,我在乎。就这样定了,下剩的你莫管,我自有主张。”

    不容置疑。

    他坚持,她无奈,相对无言,只有灯花闪烁。

    风有声,月有影,“咯哒”好似一只鸡从架上掉下来,一群鸡惊叫起来,骚乱了一阵又恢复平静。院里的他亲手栽植的桃花,开过也败落,只余枯枝摇晃。

    “图个什么?图个心里喜欢,身上自在,无挂无碍。”

    她从背后轻轻抱住他,喃喃开口。

    “不用替我委屈,我不在乎谁说嚼,谁也伤害不到我。现时的我像这北镇的高山远水,死过一次的人,我早已看淡。你问我想不想家?可我现时我哪有家。父母在心中,你在身旁,就是家。”

    她笑着扳过他的身子。

    “这世间最难寻的是真爱,我有过痴心相付,可我错了。但是我不怨,老天待我不薄,给了我新生,还让我遇见对的人。”

    “为什么非要一纸婚书?何苦为人言所累?嘴长在人家身上,你还能管人家说什么?说甚都由人。咱们自小在一处,这些年的相予岂是外人懂?需得三书六礼,鸣锣打鼓,弄这些虚礼,嚷的人尽皆知才算爱?他们不知,咱们难道不相爱吗?”

    “既相爱,对着红烛,对着日月,对着父母神主,拜三拜就不行吗?你我的心,天知地知。这一路走来,谈什么名分?活给谁看?庸人自扰才最可笑。哥哥你呀,死脑筋!”

    话到此处,她又笑了。

    “我总想着,两个人自带着锅,合了咱们就并在一处。不好了,咱们就自带锅散了。谁也不必对谁有还不尽的亏欠、补不了的愧疚。这一生自在欢愉,随性喜乐,足矣。你说呢?”

    说什么,还需说什么,说什么都多余。这一席话宋清平热泪盈眶,眼泪水啪嗒啪嗒的直落,打在手背上温热温热。

    “天地日月,此生有负,雷噬火焚,不得其死。”

    “呸呸呸,晦气晦气,哥哥你又糊涂。”苏锦用粗砺的手掌连连揩拭:“说过了,没有亏欠没有愧疚。”

    “这一路你情我愿,你喜我安。假使真到两看生厌的那一日,那是缘分已尽。依然无怨,书上怎么说,‘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从前,我已经很努力的在做一位夫人,可是、可是……”

    说着说着,她的泪也是滚滚而下,立刻抹去泪水,换上笑脸。

    “定是我太笨,设或命中无缘,享不得那泼天的富贵。再者,华屋丘墟,红颜枯骨,转瞬泡影。所以所以,不用证明给谁看,两个人心贴心背靠背一样活着,何苦在乎那些。此刻,便好。”

    “妹妹,妹妹。”他抱着她,泪雨滂沱,哭的像个孩子。

    “哭甚哭甚。”她拍背安抚:“这世间烦恼已不少,大人且操心国事。孩子打架,妇人拌嘴,也劳动您费心挂念。明儿眼睛哭肿了,没得惹人笑,快别哭了。”

    在这荒蛮、冷寒、极苦之地。爱意越出苦海,互敞心扉,互诉衷肠,人间不多的真情,让他们遇到了。甘于清贫,厮守相依,他们全然的感知和接受。

    无以为聘,一言为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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