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飘过阳山关,雨落入黑水河。风吹过时,大片的金黄好似虔诚的信徒,沉硕的麦浪低头,向大地祷告。

    这是收获的季节啊!

    北镇的男女老幼皆相扶上阵。雪亮的镰刀,捆扎紧密的麦秆。

    脱粒,扬场,孩子们挎着篮子,兴奋的跑在田间地头捡拾麦穗。上什么学,各个都出来帮忙。

    年轻劳力丁壮们冲在前头,赶在落雨之前抢收抢种。老弱妇孺们,后方埋锅造饭,烧茶送汤。丰收之际,喜悦之情胜似年节。

    韩老大扯起一把麦穗,粗粝的手掌迅速的磨搓,再摊开时,麦粒赫然出现在掌心,黝黑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大人您看,这一粒粒的多实在。往年天爷不长眼,雨水多不说,有时候到麦收了,再来一场冰雹子砸死的一干二净。要么就是北贼那伙畜生给抢了去,真是哭没处哭。”

    “ 今年好,老天爷开眼,见大人一心为民,也帮着咱们。风是风,雨是雨,这麦子实的多,瘪的少。自谈妥了贸易,北狄也不来犯。有大人在老天爷都帮着咱们,好日子来了呀。快看,收成多好。”

    “好好。”宋清平不住称赞,捻在手中,瞧的仔细。

    成熟的麦粒散发令人满足的味道,谷粒饱胀的肚皮煞是惹人欢爱,不禁喜上心头。

    “你是种田高手,相帮扶着些。多多的打谷,存到咱们堡子里,以备荒年或是战乱,有备无患。正是‘手里有粮,心里不慌’。”

    “哈哈哈。”韩大哥未开言,先大笑:“您是菩萨神仙,转世佛祖,您来了再无不顺。打什么仗,北狄敢来,雷公劈死他们!”

    “您比玉皇还灵。”

    他们的对话登时引发众议,农人们纷纷停下活计,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来。

    “就是,佛祖泥胎一尊,成日坐在庙里等我们供奉。何曾像大人一样,来帮忙来慰问。”

    “就是,历任的老爷也没有。别说老爷,就是底下的书吏、推官、师爷,那脚总不肯沾泥土,多嫌我们腌臜。可这谷子就是田里长出来的,他们不吃五谷吗?”

    “他们酸呀,吃醋不吃谷粮!”

    哈哈哈,炫目的日头下,韩嫂子击掌大笑,直笑出了牙花子。引得众人全跟着笑起来。

    “还有那北驴子,我家小犊子说了,学堂里桃花先生教的‘守我国土,寸土不让’。敢来抢粮食,雷不劈死他们,老娘的镰刀先劈死他们!”

    大嗓门响彻四野,被丰收的喜悦感染,忙收割的人们全停下来。围着知县大人,大声的说着笑着,散发心中的愉悦,缓解劳作的辛苦。

    “哎呦呦,娘子今天又带的甚汤,桃花的还是梅花的?”

    热辣的日头下,苏锦小小的人,裹着灰扑扑的头巾,挎着篮子放着粗陶壶碗,匆匆的赶来。

    可不是吗,学生们散学,先生教哪个呢?虽不会刈麦,烧茶、造饭总行的啊。

    选址筑堡,操练兵丁,收税纳赋,时不时还要赶去上峰汇报。宋清平本就忙的分身无术,再加上农忙时节,生怕天公不作美,日日夜夜守在田间,寻查打谷场。

    他忙的顾不上家,她就把饭烧了送给他。他在哪,她寻到哪。所以呀,桃花先生自然也忙的脚不沾地。

    谁想气儿还没喘匀,先被调侃一通,抹着汗说。

    “嫂子就拿我取笑,大家伙听听。不过是哄孩子吃饭,把面压成梅花煮了汤。被这韩嫂子瞧去了,见一回说一回,想是嘴馋。”

    说着扬脸向大家。

    “得,你今儿说不着我。今儿的汤大家都有份,收割辛苦,都歇歇来尝尝。”

    一个说的热闹,一个就生怕她累着,他在她面前从来不是大人。烦絮的像个妇人,赶紧的去接篮子,惹的农人们又笑起来。

    韩嫂子又来:“大人的口福岂是我们能享的?今日嘴开光了,也来尝尝这花饼子汤。”

    “桃花呀,你也别教我了。我那粗手笨脚的,烧不出甚‘梅花汤’,能捣鼓出个‘狗尾巴草汤’填饱肚子饿不着就行啦。哈哈哈……”

    “嫂子你真是。”

    说不过真的好生无奈,才抹了把汗,宋清平就递水过来。

    这么多人呢,你这是……嗐!她的脸登时红了。

    她本是来给他送餐食的,况当着这么多人呢,韩嫂子那张嘴……正欲推却。

    “大人,大人。”只见孟娘子牵着她那栋梁之才的宝贝大儿,插簪戴翠,摇着帕子边跑边喊:“大人让我好找,秀姐秀姐快快过来。”

    即到眼前,也是一头汗,抚胸谄笑:“娘子也在,正好,晚上一起家去坐坐。”

    又不闹了,又客套了。和那日脸红脖子粗,骂的一个叫难听,那副嘴脸,简直天壤之别。

    还不是为了儿子,见衙门办了义塾,又省钱又省腿,何苦跑那台河镇送银子去。

    这不,这妇人又叫她家大姐带话赔不是,又是来送料子。

    天爷,几尺宽的旧葛布,不是嫌弃,是真没必要。不收吧,又怕她说端架子。才欲推辞自家教的不好,那妇人又说。

    “大人进士出身,入过殿选的,娘子又能差到哪去。满镇子就是钦州府去打听,京城里来的,那学问,拔根头发也比咱们腰粗。”

    这叫人如何推却,好吧好吧,多一个不多,她儿子终于还是塞了进来。

    热浪滚滚,孟秀弯腰躬身,雪亮的镰刀割麦时发出“唰唰”麦秆截断的整齐声响。

    她听到她娘在叫她,可她不想理睬。反弯下腰,只装听不到,闷声做事。

    说来也奇,她也是秀才之女,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为何抛头露面的弯腰刈麦呢?

    又穷,又酸,又不肯放下身段,又不能失了体面。长短工、下人,一个雇不起。他们都十指不沾阳春水,家中事务总要人做呀?

    孟秀打记事起,挑水打柴,浆洗烧煮。春种秋收原先跟着长工,后来娘嫌长工贵,左右她学会了,担子全落在她肩上。她更像这家中娘的丫头,兄弟的下人。

    书香门第的这份体面只是娘和兄弟的,孟秀从不与有荣焉。可她不怨,就这一个兄弟,她苦的心甘情愿。

    风吹过麦浪,吹起女孩的汗巾子,吹动女孩凌乱的发丝。天是那样潮热,晒的微红的脸庞几缕发丝黏腻。

    仰脸、擦汗、微喘。举手投足间露出凹凸有致的曲线,那份黏腻也黏住了男儿的心。

    “我来,秀秀,我来。”

    有亮夺过她手里的镰,抢上前去收割。

    身上疙疙瘩瘩的腱子肉,冒出细密的汗珠子,顺着古铜色的肌肤,顺流而下。在田野里,天地间,显得那样隽永健美。

    不觉看呆,待回过神,才发觉脸烧的厉害。虽然看不出来,心中劈劈的,跳的厉害。

    两家田挨着,他总帮她,布包里裹个馒头也送给她。不过是柴大户家的长工,她娘口中的土老帽、贱家奴。可男人的淳朴、憨厚深深打动着她。

    “那个,我们姑娘和庞家那事儿,大定小定,行茶下聘的也都过了。说话间择日子,我家老爷北狄那头跑生意去了,年下才回。咱们同大人都是孔孟子弟,也算师出同门。”

    “满北镇里看去,全是不识字的粗人。我姑爷是秀才,亲家更是差点中举。所以我想请托大人,外后晚上庞家来人。请大人略去坐坐,一来略备些薄酒,打打牙祭。二来、二来……”妇人笑脸谄媚:“二来长长我们姑娘的脸面。”

    说话间丁香色的褙子迎风飘动,扯着孟栋梁叫他喊大人。

    这才是真正原因吧,宋清平同苏锦对望,相视一笑,心知肚明。

    看破不说破,嘴角莞尔:“两姓缔结,人生大事,既他父亲不在,那么我就作为娘家人。”

    回眸温柔,只望着她:“你去坐坐,我写幅字你带过去。公务冗杂,娘子莫怪。”

    “自然自然,字到了就是人到了。县主赐字,天大的荣耀。”妇人笑的眼没了缝儿。

    原以为没戏,一说到赐字,犹如天降金银,再无不应,忙扯过女儿:“秀姐秀姐,快来谢谢大人,愣着做什么,要成家的人了,一点儿规矩不懂。”

    “哼!”韩嫂子揉着酸痛的腰站起来:“我们穷酸,我们粗人,我们大字不识一箩筐,我们也知道心疼孩子。”

    “恁热的天恁苦的活,为娘的不来,使唤没出阁的大姑娘来。恁好的姑娘晒的没人样子,你也知她将要嫁人,光图自家受用,好狠心的娘。”

    “嗳嗳嗳,还排揎我呢。”孟娘子面上挂不住,反嘴道:“我养栋梁时伤了腰,做不得重事。她兄弟又小,还在学屋里读书,我家老爷又镇日在外头跑不沾家。”

    “是我秀姐懂事,心疼我和她兄弟,自家揽下这些活计。好了好了,嫁过去就好了。庞家有仆妇呢,夫人娘子一般的体面,免得跟我吃苦。”

    牵起姑娘的手无不炫耀:“后晚忙完了都来,都来热闹,杀了一腔子猪呢。韩嫂子,给你留的猪下水,去拿去拿。”

    这还像个人话,恭喜之声不绝于耳。农人虽粗,心地却是极良善的。

    有亮听到了,有亮看见了,有亮的脸上晦暗不明。他看到她拧身垂首,面色难看的不像话。

    “鲜花扔进粪坑了!”

    气愤的咒骂,拢起一把麦子,狠狠的下刀,看的孟秀心下一慌。

章节目录

斜阳照深闱:权门冢妇的别样人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聊破小说网只为原作者晓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晓张并收藏斜阳照深闱:权门冢妇的别样人生最新章节